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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04 作者: 張恨水
    華北游擊某某隊,向來縱橫河朔,威名卓著。並曾數度迫近北平破壞敵 人各種建設。現有若干隊員,來後方述職。其隊長丁執戈,為某大學生,少 年英俊,勇敢有為。據云:「彼系大雕塑家丁古雲之長子。不日將往陪都, 與其父會晤。在蓉僅有極少時日之勾留。此間各界,敬佩其為人,定今晚作 盛大之歡迎。

    丁古雲放下報導:「是他來了。」趙柱人看了他道:「丁兄還不知道這 件事嗎?」丁古雲坐下,點點頭道:「前兩天我看到他兩名同志,雖有他到 後方來的消息,我並沒有接著他的信。」趙柱人道:「那麼,你現在要在此 地等著與他會面。你這位新夫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吧?」丁先生點了一點頭 道:「那也無所謂。」趙柱人道:「你新夫人來拿款子的時候,很和我談了 一陣,她的見識極其開展,便是令郎來了,我想彼此見見面,也沒有什麼問 題。」丁古雲看到兒子到後方的消息心裡自是猛可的興奮著。然而在心裡頭 還蔽著一個重大問題,未曾解決的時候,這興奮還衝破不了他憂鬱的包圍, 所以臉上還沒有歡喜的顏色。及至趙柱人說了新夫人來拿款子一句話,那顆 碰跳著的心臟直跳到腔子外面嗓子眼邊來。脊樑上的汗直冒,他幾乎有點昏 暈了。

    第二十二章  完了?

    自到這銀行門口以來,丁先生就喪失了他問話的勇氣。於今趙柱人代他 說出那個問題的一半了,他還是沒有那直率相問的勇氣。他怔了一怔,發出 那種不自然的笑容,來遮蓋他的驚慌。他看到趙柱人桌上放了一盒紙菸,自 走過來取了一枝在手。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從容地擦了火柴點著煙吸了。 他彎了腰將火柴盒輕輕放到桌上。他坐下椅子上去,架了腿,將手指夾了煙 枝,盡一切可能的,裝出他態度的安逸,然後笑問道:「那麼,她來拿款的 時候,和你談了些什麼呢?」趙柱人笑道:「我當然是稱讚她漂亮聰明。喂! 其實她真也是漂亮聰明而且年輕。」說著深深的點了兩下頭,表示他的話切 實。然後接著道:「難得的,她竟猜著了社會的心理,她說:『我嫁了丁古 雲,人家都奇怪的,以為年歲不相稱,而且丁先生是有太太的。其實,愛情 這個東西,是神秘的,只要彼此同心,什麼犧牲在所不計。世間難得做到的, 莫過於皇帝。你看,前任英皇就為了一個女人犧牲了皇位。我這點身分上的 犧牲,算得了什麼呢?」丁翁,她這樣說著,可真是愛你到了極點,你今生 幸福,是幾生修到?」丁古雲微微一笑,又吸了幾下煙,將身子向後靠著, 覺得更安適的樣子,將架了的腿,微微的搖撼著笑道:「雖然你很贊成她, 不是我事先帶她到這裡來一趟,你還不能把這批款子兌給她吧?」趙柱人道: 「那是自然,我倒要問你一句,那多錢,你為什麼都要現款?當時,我聽說 要現款,也曾驚異了一下子。她說一家工廠要和你們借了一用,我也不便再 問。可是你們不是馬上就要走的人嗎?借給人用,人家可能不誤你的時期?」 丁古雲到了這時,知道藍田玉是處心積慮把三十萬元弄走的,簡直不曾用一 元錢的支票與劃匯。心臟被自己強制的鎮定著,已是很安貼了,把這些話聽 到耳朵里去之後,那顆心又拼命的跳躍了起來,他兩條腿本是微微的搖撼, 來表示他的態度瀟灑自然。可是到了這時,那兩條腿的搖撼,連及了他的全 身,甚至他口裡包含住了的牙齒,也在表示著瀟灑自然,他默然的用力吸著 煙,沒有接著說一個字。趙柱人便笑道:「那天我是儘可能的予以便利,全 數給的百元一張的鈔票。要不然,她帶來的小皮箱,怎樣容納得下呢?她來 取款的時候,說你到飛機場上接莫先生去了,在這裡還等了你一會子,你到 哪裡去了?」丁古雲道:「我是被瑣碎事情糾纏住了。」他說完了這話,又 自來桌上取第二枝煙,他坐下去吸菸,沉默著沒說什麼。趙柱人對他望著, 笑道:「丁兄,當你看過報之後,你心裡好像陡然增加了一件心事。但是這 無所謂。你和藍小姐既沒有用什麼儀式結婚,也沒有登報宣布同居。你願意 告訴令郎,你就告訴他。你不願告訴他,作兒子的人,也沒有權利可以質問 父親的男女交際。好在藍小姐對於身份問題,毫不介意,也沒有什麼困難給 你。你不妨回去,看看她見過報之後,是一種什麼態度。」丁古雲突然站了 起來,點著頭道:「是的,我要回去看看。再會了!」他把掛在衣架上的帽 子,取了在手緩緩向外走。走到門外,他又迴轉身,來向趙柱人笑道:「那 天來拿款子的時候,她還說了什麼?」趙柱人走過來握了他的手笑道:「難 道你還疑心著為你大大犧牲的美麗小姐嗎?那天根本沒有想到令郎來川的消 息,我們也無從談到這事。」丁古雲笑道:「我也不是談這事,因為這筆款 子她拿到手之後有點問題。」趙柱人道:「是那家工廠不能如期還你呢?還 是你們匯港匯不出去?」丁古雲道:「倒也不為此。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 來和你談談。」他交代了這句話,很快的走出銀行。站在街中心,向四周看 看,覺得眼前的天地都窄小了一半。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情緒,胸中火燒 一般。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緩緩的低了頭走著。他心想錢是無疑問的,她 一手在銀行里拿走了。但拿走之後,她把錢帶向哪裡去了呢?要找這線索, 還是要問趙柱人。他出了一會神,轉身要向銀行里走。然而他還不曾移動腳 步,立刻想到,若把話去問他,就要證明自己受騙。自己受騙不要緊,這公 家一筆巨款,卻必須自己立刻拿錢去彌補。除那三十萬元之外,有零支的一 萬餘元,還有那位會計先生託買洋貨的三萬元,總共要拿出三十五萬元來, 才可以了結這件事。一個抗戰時代的藝術家,要他拿出三四十萬元來,那簡 直是夢話。既不能拿出來,就必須秘密著,另想辦法。這秘密兩個字在腦子 里一晃,他就失去了問趙柱人消息的勇氣。於是低了頭再緩緩的向前走著。 忽然有人叫道:「丁兄,哪裡去,正找你呢!」看時,尚專員正迎面走來。 他笑道:「你還有工夫在街上閒溜達,車子在今天下午就要開了。」丁古雲 不想偏是碰到了他,自己極力的鎮定了自己的顏色,笑道:「我一切都預備 好了。」說著就走。尚專員道:「那張支票你和關校長方面掉換過了沒有?」 丁古雲聽他一問,心裡像羊頭撞著一樣,亂點了頭道:「照辦了,照辦了!」 尚專員道:「那方面連一個電話也沒有給我。」丁古雲脖子一挺,笑道:「那 不要緊,款子反正有我負責,我不是給你收據了嗎?」尚專員笑道:「也就 因為信任丁先生,這三十萬元才隨便交出來,請你自己去掉換支票。一路遇 到大站,望都給我一封信。我只好等你到香港再給你信了,再會再會!」說 著,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含笑告別。丁先生站在街頭,望著他的後影,去得 很遠了,然後自言自語的道:「到香港你再給我信?我永遠是不會到香港的。 三十萬元我負責,一切我都負責。」他口裡將他的心事,不斷的說出來,他 自己得著一點安慰,覺得這並無所謂,無非是賠款,不會要賠命。自己牽了 一牽大衣的領襟,鼓起了一陣勇氣,毫無目的地又隨了這條街道走。心裡不 住想著,車子是今天下午要開走了。自然是趕不上,便趕得上,自己也不能 走。沒有錢,一隻空身子,能到香港去作什麼呢?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藍田 玉並非有意拐了款子走;或是她有意拐了款子,在大街上遇到了她,還可追 回一部分款子回來。繼而又想著,不會,不會!細細想她以往的布置全是一 個騙局。她犧牲一夜的肉體,白得三四十萬元,一個流浪在荒yín社會上的女 子,何樂不為?何況她們這類人,根本無所謂貞操,和男子配合,也正是她 的需要,她又何嘗有所犧牲?那麼,所犧牲的只是我丁某了。我還不出老莫 給的這批款,我就不能出頭,縱然出頭,吃官司,受徒刑,那還事小,數十 年在教育界所造成的藝術偶像,變了卷拐三十萬元款子的騙子。此生此世, 休想有人睬我。這樣想,剛才那股不致賠命的設想與勇氣,便沒有了。老是 低了頭走,卻被對面來的人撞了一下。猛可的抬起頭來,忽然眼前一陣空闊, 原來這馬路到了嘉陵江邊了。冬季的江,雖在兩邊高岸之下,成了一條溝, 然而在十餘丈的高岸上向下看去,那水清得成了淡綠色,對岸一片沙灘,像 是雪地,越是襯著這江水顏色好看。他心裡暗叫了一聲,好!就在嘉陵江里 完結了吧!與其落個無臉見人,不如變個無人見人。他一轉念之間,順了下 江岸的石坡,立刻就向下走。當那石坡一曲的所在,一堵牆上,貼了許多日 報,有幾個人昂起頭來,對報上看著。心想我若跳江死了,屍首不漂起來, 也就罷了,若是屍體飄起來而為人識破,報紙上倒是一條好社會新聞。自然 人家會推究我為什麼投江?若推究我為了國事不可為,憂憤而死,那也罷了; 若是人家知道了事實的真像,是為了被一個女子騙去三十五萬元而尋死,那 是一個笑話。一個自負為藝術界權威,造成了偶像之人,為一個流浪的女子 所騙,人騙了我的錢,我卻失了社會的尊敬與信任。同是一騙,而我的罪更 大。想到了這裡,他也站住了出神。又怕過路人以為形跡可疑,就順便站在 牆腳下,看那牆上的報。恰是一眼望了去,就看到了丁執戈到成都的那條消 息。這張報和在銀行里看的那張報不同。在版面的角上,另外還有個短評, 那評大意說:「我們知道丁執戈是丁古雲的兒子。丁古雲在藝術界裡有聖人 之號,所以他自己教育的兒子,絕對是熱血的男兒。而丁先生最近有赴香港 之行。要作一批雕刻品到美國去展覽募款。一來一去,都是為了祖國。而丁 執戈這回受到後方民眾的盛大歡迎,也許鼓勵他父親不少吧?丁先生把這短 評看了一遍,又再看上一遍,他忽然自己喊了出來道:「死不得!」這裡正 在有幾個人在看報,被他這三個字驚動,都迴轉頭來向他望著。丁古雲被所 有人的眼光she在身上,自己猛可的省悟過來,這句話有些冒昧,自言自語的 笑道:「報上登著一個教授自殺的消息。」他這樣說了,搭訕著昂頭看看天 色,便順腳走上坡去,他這時覺得在煙霧叢中得到了一線光明,心裡想著, 自前天到這時,人已是如醉如痴,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馬路上這樣胡想, 如何拿得出一個主意來。旅館裡房間,還不曾結帳,不如到旅館裡去靜靜的 睡著,想一想心事。這事除了銀行里的趙柱人,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料著 遲疑一夜半天,還沒有什麼人來揭破這個黑幕的。這樣想了,立刻走回旅館 去,當自己在躺椅上坐下,感到了異樣的舒適。就由於這異樣的舒適,想到 過去這半上午的奔走十分勞苦。自己把背貼了椅靠,閉上兩眼,只管出神。 靜靜之中,聽到隔壁屋子,有兩個操純粹國語的人說話。其初聽到兩三句零 碎的話,未曾予以注意。其後有一個人道:「這件事,等我們丁隊長來了就 好辦。他的父親丁古雲,在教育界很有地位的。」他聽到人家論著他自己的 名字,不由他不為之一振,便把精神凝聚了。把這話聽下去。又一人道:「我 們丁隊長思想嶄新,可是舊道德的觀念又很深。他對人提起他父親來,他總 說他父親很好,是一個合乎時代的父親。」那一個笑道:「合乎時代的父親, 這個名詞新奇極了。也許這話說在反面,這位老丁先生是不十分高明的人 物。」這一個人道:「不,據丁隊長說,他父親簡直是完人,他把他所以做 到游擊隊長,都歸功於他父親。他說,他到重慶來,若遇到了盛大的歡迎會, 他第一講演的題目,就是我的父親。同時,他要介紹他父親給歡迎會,他以 為這樣,對於國家兵役問題是有所幫助的。」丁先生沒有料到無意中竟會聽 到這樣一篇話。心裡立刻想著,若是自己這個黑幕揭破了,不但是自己人格 掃地,而自己的兒子,也要受到莫大的恥辱。和浪漫女子幽會,損失了公款 三十餘萬元的人,這就是游擊隊長的合乎時代之父。在旅館的簿籍上,寫的 是自己的真姓名,若被隔壁這兩個人發現了自己前來拜訪時,自己這個慌張 不定的神情,如何可以見人?正在這時,茶房提著開水壺進來泡茶,因向他 招了兩招手,叫他到了面前,皺了眉低聲道:「我身體不大舒服,要好好的 休息一會,明日一早下鄉去,若是有人來找我,你只說我不在旅館裡。」茶 房看到他滿臉的愁容,說話有氣無力,他也相信丁先生是真有了病。因點點 頭道:「丁先生是不大舒服,我和你帶上房門。」茶房去了,丁古雲倒真覺 得身體有些不舒服,索性摸索到床上,直挺挺躺著。他雖未曾睡著,他忘了 吃飯,也忘了喝茶,只是這樣靜靜躺著,由上午十一點,躺到下午六點,丁 古雲都沉埋在幻想里,這幻想里的主題,是藍田玉小姐,三十五萬元現款, 丁古雲的偶像,丁執戈游擊隊長的榮譽。這些事情糾纏在一處,越想越亂, 越亂越想,自己也找不出一個頭緒。直等屋子裡電燈一亮,這才想起,竟是 在這旅館的屋子裡睡了一整天,連飯都沒有吃呢。於是走出旅舍,在附近的 小飯館子裡去吃飯。自己摸著口袋裡,還有四五百元法幣。心裡想著,我根 本用不著留什麼錢在身上,今天完了是完了,明天完了是完了,再過十天半 月完了,也無補於自己的生活。管他呢?痛快了再說。這樣一想,就要了兩 菜一湯半斤酒,一人在館子裡慢慢的享用。他本是在散座上坐著的。這裡差 不多有十來副座頭。雖是電燈下照著各副座頭上,坐滿了男女顧客,而丁先 生卻絲毫沒有感覺。他兩隻眼睛只是看桌上的酒和菜。心裡可在那裡計算著, 藍田玉小姐,兒子丁執戈,自己的偶像,公家三十萬元的款子。在他出神的 時候,左手扶了酒壺,右手扶了杯子,或筷子,看到杯子裡淺了些,便提起 壺向杯子裡斟著酒。斟了,也就跟著喝下去。他忘記了自己有多大酒量,也 忘了酒是醉人的。那壺酒被他提著翻過來斟著。要現出壺底的時候,忽然有 個人伸過一隻手來,將他的手臂按著,笑道:「丁先生怎麼一個人喝酒?」 丁古雲回過頭來,向那人望著,見是一個穿青布棉大衣的青年,雖有點認識, 卻想不起他姓名。手扶了桌子站起來,向那人點了兩點頭道:「貴姓是?我 面生得很。」他牽著丁古雲的衣襟,讓他坐下,他也在桌子橫頭坐下。回頭 看了看鄰座的人。然後低聲道:「我是你學生,你不認得我了。上兩個月我 還去拜望你,得著你的幫助呢。這不去管他了。我是特意來和你來送一個信 的。」丁古雲迷糊的腦筋里忽然省悟一下,問道:「你和我送信的?」青年 低聲道:「是的。這話我本來不願說的,現在不得不說了。那藍田玉為人我 們知道得最清楚。她說是你學生,你想想看,有這麼一個姓藍的女生嗎?」 丁古雲望著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然而……」青年道:「是的,她實在 也是你的學生,然而她不姓藍。丁先生腦筋里,也許有她這麼一個舊影子, 姓名你是記不清的了。我知道她,我也小小的受過她的騙。」說著微笑了一 笑,搖搖頭道:「那值不得提了。到現在為止,她已改換姓名四次之多了, 她是個失業的女子,住在一個姓夏的女友那裡。她原來的意思,也許是想找 你和她尋點工作,正如我們男生尋你一樣,因為你是藝術界一尊偶像,只要 你肯出面子,你總有辦法的。那個介紹她給你的夏小姐,是為你常常給她難 堪,她故意教姓藍的來毀你這偶像,無非是報復而已。可是到了現在,已超 過了報復的限度。我知道,你手上有公款二三十萬,預備到香港去,而且帶 她同去,丁先生,這是一個極危險的事情。你那公款,千萬不要經她的手, 經她的手,她就會吞蝕了的。她在漢口的時候,曾和一個公務員同居一個多 月,騙了那人兩三萬元入川。那個時候,錢還很值錢,兩三萬不是小數目, 那人補不上虧空,急成一場大病,大概是死了。上次,不是有一個被你開除 過的同學,和你去搗亂嗎?那也是她幹的事。」丁古雲手扶了酒杯,始終是 睜了大眼向他望著,聽他把話說下去。聽到了這裡他忍不住了,問道:「你 何聽見而云然?」青年道:「這有許多原由。她要促成你到香港去,就故意 在重慶給你造下許多不愉快的事情。二來,她也故意要造一個騎虎之勢,非 和你同居不可。自然,推波助瀾,那夏小姐和幾個被開除的老同學也是有之。」 丁古雲慢慢的聽著,舉起那最後的一杯酒,向口裡送去,嘖的一聲響,一仰 脖子喝乾了。他那正慌亂著的心房,七碰八跳,他只有把這酒去遏止它。他 放下杯子在桌上,將手按住了,望了那青年道:「這一些,你也這樣清楚?」 那青年紅了臉,將眼光望了桌上一下,接著笑道:「我不是說,我也小小的 被她騙過的嗎?她怕我說破她的真面目,在前一個星期,還在把我當情人。 和我暗下通信。你若不信,我可把她的情書給你看。」丁古雲搖搖頭道:「無 須,我已經很相信你了。但是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告訴我?」青年道:「丁 先生,對不起,這就是我對你不起之處。她知道我有個哥哥當司機,老早和 我約定,要我護送她到桂林去,就坐我哥哥這輛車子。而且一切的費用由她 擔任。你想,這不是我一個極好的機會嗎?青年人是容易被騙的。我忘了她 以前的罪惡,我便介紹她和我哥哥認識了。我哥哥的車子,本來是今天上午 開……」丁古雲搶著問道:「她坐了你哥哥的車子走了?」青年道:「若是 那樣,我今天還會在重慶嗎?昨天下午我就在海棠溪等著她了。然而直到開 車前五分鐘,我才明白受了騙,她借了我哥哥介紹,又認識了好幾位司機, 她所認得的司機,天天有人走,說不定她已經坐別人的車子走了。我曉得她 和我通信的時候,她正宣布要和你同居,她告訴我不必吃醋,那是她要取得 你一筆款子的手腕,不能不如此。我實在不對,我竟默認了和她作惡,而不 來告訴你。到了今日下午,我十分後悔了。但依然沒有勇氣去告訴你。今晚 上,不想和你遇到了,我看到你這一種喝酒的情形,有著很大的心事,我的 良心驅使我還是告訴你罷。萬一你的錢……」丁古雲聽他如此說著,搖著頭, 口裡連連的道:「完了!完了!」最後將桌子一拍道:「完了!」那青年見 他這樣子,倒呆了一呆。丁古雲突然站起來,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酒紅的 臉上發出慘然的微笑。因道:「老弟台,我不怪你。我造成功了的一尊偶像, 我也被她誘惑得無惡不作,何況你不過是一個崇拜偶像的人呢。」說著,便 在身上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丟在桌上,叫道:「拿錢去。」茶房走過來, 他問道:「錢夠不夠?」茶房道:「多著呢。」丁古雲道:「明日再來算帳。」 說著,晃蕩了身子,就向店外走。至於那個青年,他卻不顧了。他回到了旅 館裡的時候,茶房迎面嗅到他周身都帶著一股酒氣,知道他有些醉意,沒有 敢多問他的話,引著他進房去了。他進房之後,首先看到了床上的被褥和枕 頭。他心裡感覺到,在這時候,天下沒有比被褥枕頭更可愛的東西了。他昏 昏然倒上床去,就失了知覺。在他恢復知覺的時候,是個驚異的呼聲!失火 失火!丁古雲一骨碌爬起來,卻見電燈息了,而呼呼的火焰衝動聲,帶了一 種很濃厚的焦糊氣味。急忙中拉開房門來時,早是一陣濃煙,向屋子裡沖了 來。在這一瞥間,但見門外煙霧瀰漫,臭味蒸人。便又關了門,再回到屋子 里來。回頭看玻璃窗子外面時,別人家的粉壁牆上,一片紅光。這紅光的反 映,把他幾小時前喝的酒興,完全都消失了,打開窗子向外看去,下面一條 窄巷,但見左右窗戶里,向外面亂拋東西。這是一個三層樓所在,去地面, 雖還不十分高,自己扶了窗台,向下看去,陡削的牆壁,卻又不敢跳。看到 巷子裡有幾個人跑來跑去,便大喊著救命。可是這些跑來跑去的人,正也是 自己逃命的,也許是匆忙中,不曾聽見,也許是無心管別人的性命,竟沒有 人對他望上一望。丁古雲沒有了辦法,還是開房門走吧。扭轉身來,二次去 開房門。但門還不曾完全開得,便有一股火焰,搶了進來。嚇得身子向後一 閃,門被火焰沖得大開。那火焰像千百條紅蛇,飛騰著身子,像千百隻紅鳥 展著翅兒,像千百頭怪獸在衝突,噓噓呼呼的一片嚇人聲音中,焰煙帶了狂 烈的熱氣,向人撲著。丁古雲站在屋子裡,大叫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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