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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04 作者: 張恨水
第二十一章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
這是一件不可想像的啞謎,在丁先生心裡這樣驚異著。他和藍小姐的愛 情之火,正燃燒到頂點,彼此幾乎要溶化到形神合一,她怎麼會離開了旅館, 而又不曾回家呢?難道出了什麼意外,她在昨晚上遇到了姓倪的,把她劫去 了?或者昨日汽車出了什麼毛病,拋錨在路上,她沒有趕回來?除此,不會 有第三個可疑之點。可是依據前說,姓倪的不會有那樣大的膽,敢在這首都 所在地搶人;而況藍小姐不是一個無抵抗力的弱女子,可以讓人搶了去的。 依據後說,汽車拋了錨,也不會把她丟在公路上過夜,公路局必須另謀補救, 把旅客送到,或者運回。那麼,另外還有別的岔子了,這岔子是什麼呢?他 聽到了房東的答覆,立刻發生了這種感想,站在路頭上,足足發呆有十分鐘 之久。女房東道:「丁先生丟了什麼東西了嗎?」丁古雲這才發言了,答道: 「沒有丟什麼。我一把鑰匙在藍小姐身上,她沒有回來,我開不了門了。」 房東笑道:「她要知道丁先生回家了,她還不會趕快追了回來嗎?」丁古雲 也沒有多說話,心裡對於房東這個報告,還有些不相信,或者是藍小姐回來 了,她還不知道。於是提了旅行袋,繼續的走到這莊屋裡去。到了藍小姐房 門口,見她的房門,果然是向外倒鎖著。由門fèng里向裡面張望一下,屋子裡 還是前天離開時那個樣子,桌上陳設,是往日那樣擺著,床上被褥,也是往 日那樣疊著,這樣看來,決不是她自動的不回來,屋子裡沒有一點她預先知 道不回來的象徵。也許房東那話對了,她會趕了回來的。她回來的話,必定 先奔寄宿舍去找未婚夫,聲明她犯夜的原故。那麼,回寄宿舍去等著她吧。 他轉了這樣一個想法,覺得是比較正確的,於是又立刻奔回寄宿舍。這時, 宿霧是漸漸收了,雞子黃色的太陽,由半空一層淡煙似的空氣里穿了過來。 地面上是灑了混沌不清的黃光。遠遠看寄宿舍那一幢糙房子,還被灰黑的薄 霧籠罩了。時間這樣的早,在霧氣里,各位先生,大概都沒有起來。於是悄 悄的走了進去。工友迎著,待開了房門,笑問道:「丁先生這樣早回來,藍 小姐沒有回來嗎?」他隨便答應了一聲,心裡可也就隨著發生了一個感想, 藍小姐也許今天早晨會趕回來的。如此想著,就推開了窗戶,向外望著。工 友笑道:「丁先生,恭喜你,和這樣美的一位小姐結婚。藍小姐真好,有學 問,又年輕,對人又和氣。」丁古雲對工友這一番稱讚,心裡自也高興。自 己有這樣一位新夫人,連工友都加以羨慕。此生幸福,這還是剛開始,值得 人家羨慕的事,日子還長著呢。這樣想時,自己也自笑了。可是又在窗子前 站了一小時,而藍小姐卻沒有蹤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工友已經送 了茶水來了,自己喝著茶出了一會神,卻聽到外面工友叫道:「藍小姐才來? 丁先生早回來了。」隨了這聲音,卻聽到她格格的笑了一陣。丁古雲趕快走 到窗子邊,伸頭向外看去。只聽到藍小姐的皮鞋咯咯發聲,一件女衣的衣襟 一閃,就由那邊進大門來了。丁古雲想著,她開了我一個玩笑,我也開她一 個玩笑,於是趕快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睡著。而且把眼睛緊緊閉上,作一 個睡著了的樣子。心想等她來時,只管裝了個不知道。可是他這一個啞謎又 為藍小姐所猜破,那關著的房門,始終是不曾聽到有開動的聲音,翻過身來 向外看看,並無動靜,只得坐了起來,靜靜的聽著,遠遠的聽到藍小姐一陣 笑聲,卻在那邊房間裡,於是自言自語的笑道:「我們這些朋友,一來就把 她包圍住了,簡直不要她到我這房間裡來,我還是去解圍罷。」於是牽牽西 裝的衣領,將領帶也順了一順,對著牆上掛的那面小鏡子,將手摸了幾下頭 發,這才開房門走了出來。那笑聲格外清楚,迎了那笑聲走去,卻是在田藝 夫屋裡,丁古雲也沒有加以考慮,在外面便笑道:「她一來了,大家就把她 包圍住。」裡面有人笑道:「丁先生快來解圍吧。」說著的,是夏小姐。丁 先生走進屋裡,所看到的,也是夏小姐。夏水仰天王美今全在這裡坐著。田 藝夫又是躺在床上,把兩隻腳在桌沿上架著。夏小姐兩手反過去,撐了桌沿, 背也靠了桌子,臉向外。她的皮鞋尖在地面上點著拍子,臉上含了很愉快的 笑容,口裡叮叮噹噹唱著英文歌的琴譜。這和藍小姐一般,搭訕著的時候, 就是這樣一個舉動。她看到了他,口中止住了奏琴,笑著點了個頭道:「丁 先生大喜呀!藍小姐呢?」丁古雲聽了她這一問,心裡頭就是一跳,自己以 為這裡女人的笑聲就是藍小姐,於今她這樣一問,顯然她不是和藍小姐一路 來的。他心裡猶豫著走進房來,就呆了一呆。夏小姐笑道:「把藍小姐隱藏 起來也好。你看這些先生,一來了,就哄我。」丁古雲向大家看看,就在旁 邊椅子上坐著,問道:「怎麼樣哄你呢?」夏小姐笑道:「他們怎麼樣哄藍 小姐,就怎麼樣哄我。你瞧,我都成了老太婆了,哄我什麼意思?哄藍田玉 那樣的時代小姐才有趣味,哄我幹什麼?丁先生你艷福不淺呀!」仰天拍了 掌笑道:「有趣有趣!夏小姐還說我們哄她呢?她還在這裡哄丁老夫子哩!」 丁先生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把田玉隱起來了?你看見她了嗎?」夏小姐道: 「我看見了她怎麼又會說是你藏起來了呢?有道是金屋藏嬌。嬌這個字,我 武斷說,藍小姐十分承當得起,但不知道所預備的金屋是怎麼樣子一個金 屋?」丁古雲沒有什麼話說,只是笑了一笑。這裡朋友們,哪裡會知道丁先 生有什麼心事,大家是繼續的笑談著,都說丁先生此生幸福,於今開始,抗 戰把一班藝術朋友抗苦了,只有丁先生一個卻是抗好了。丁古雲依然沒什麼 辯護,只是笑著。大家一陣喧笑,轉眼就是午飯時間。丁先生與朋友們吃過 了午飯,卻不能再事安定,他想著,藍小姐在今天上午不回來,一定發生了 什麼事情。然而這件事既不好打聽,自己也不願公開打聽,悶在寄宿舍里等 著吧?而藍小姐萬一出了什麼事情,需要自己去補救時,自己不去,豈不教 她大為失望。在屋子裡悶坐了一會,並無較好的主意,還是悄悄的走到公路 車站上來等候。車站斜對門,有家茶棚子,便擇了最外面一副座頭坐著,預 備車子一到了,就可以看到車子上下來的每一個人。恰是這碗茶還不曾滲上 開水,汽車就到了。自己還怕坐在茶棚子裡不能看得清楚,便匆忙的付了茶 錢,起身迎到車站上來,那長途汽車開了車門,只下來三個旅客,三個全是 男子,很容易看得清楚。丁先生還不放心,怕是藍小姐擠著下不來,又走到 車邊,伸頭向車窗子裡張望了一下,雖有幾個女客在座,都不是摩登裝束, 不會有藍小姐在內。直等車子開走了,他才迴轉身來,依然回到茶棚子裡去。 那茶棚里麼師自認得這班寄宿舍里的先生們。他泡了那碗茶,還不曾收了, 見丁古雲坐下來,他又提著開水壺來滲水,因問道:「你先生是來接人嗎?」 他道:「可不是來接車子?怎麼今天這裡下來的旅客這樣少?」麼師道:「哪 天也是這樣,你接不著人,就覺得人少了。」丁古雲想了一想,因問道:「昨 天同今天,這裡沒有翻車的事情嗎?」麼師笑道:「沒有沒有,出了這個危 險,路上那還不是鬧翻了嗎?現在交通困難,出門人趕不上車,那也是常事, 接不到人,就疑心人家翻了車,那要不得。」丁先生點點頭笑道:「你說的 是,這樣疑心,那也讓出門人喪氣。」他這樣說著,也就另作一番想法,必 是藍小姐另出了什麼事情?於是靜悄悄的扶了那茶碗坐著。約莫有一小時, 第二班車子來了,迎到車子邊一看,下來的人和車上的人還是沒有藍小姐。 拿起手錶看看,已是下午三點鐘,久在這車站上等著,也是不耐,心裡想著 這事發生變化的可能,順了腳步向寄宿舍里走去。心想,她和夏小姐是好朋 友,夏小姐現在這裡,果然有什麼變化,夏小姐應該知道,去問問夏小姐吧? 自己這樣估計著分明是要向寄宿舍里去,忽然面前有人問道:「丁先生,藍 小姐回來了?」看時,女房東站在她家莊屋門外看水裡站著的一對白鷺鷥在 出神,口裡說著,還在看了那對鳥。丁先生搶近一步問道:「藍小姐回來了? 我在車站上接她沒有接到。」女房東笑道:「我是問丁先生她回來沒有?你 們像那鷺鷥一樣成雙作對,怎樣會分開了?」丁先生聽著微笑了一笑,還沒 有答話,忽見那對鷺鷥刷的一聲,扇起四隻白翅膀,飛了起來。水田那邊, 人行路上,有個工友,遠遠的抬起一隻手,叫著道:「丁先生,快回家,城 里有專差送了信來。」女房東笑道:「藍小姐派人來催丁先生進城去了,快 去快去!」丁古雲道:「大概是她派人通知我,和她收拾行李吧?除了她, 也不會有別人專差送信來。」他說著,立刻減去了滿臉的愁容,轉身就向寄 宿舍走來。不過雖是這樣想著,他還不能斷定藍田玉為什麼派人送信回來。 她身上還收著一張三十萬元的支票呢,雖然除了自己,別人拿不著這批款子, 可是若把這支票弄毀壞了,少不得請尚專員補上一張,而又要特別聲明一下, 也是不少的麻煩。這樣想著,也就急於要看看藍小姐送回來的信,到底說的 是什麼。一口氣跑回寄宿舍里,早見一個穿灰布制服的勤務,在大門口站著。 心想這是機關里人,藍小姐怎麼托機關里人送信來。這時那個先跑到的工友, 指了他告訴那勤務道:「這就是丁先生。」那勤務迎上前一步,舉了一個大 信封,雙手遞過來。丁古雲接著一看,卻是莫先生辦事處的信封,下款還注 了「尚緘」兩字。他想,藍小姐直接找老尚去了?於是就在門口將信拆開, 抽出信箋來,只是一張八行。上面略寫:「往滇專車明日午後准開,請速來 城搭車前往。今晤關校長,支票亦尚未掉換,何故?亦請從速辦妥。」此外, 並沒有一個字提到藍小姐。不料這又是一個錯誤,那勤務見他看完了信,怔 上一怔也不解他何意。便道:「尚專員還請丁先生回一封信。」丁古雲道: 「不用回信了,我和你一路進城就是。」於是將信揣在身上,匆匆走回房去, 取了旅費在身,夾了一個皮包,和那勤務就一同走著。工友由後面趕了來, 將一把鑰匙交給他,因道:「丁先生這樣忙,房門都沒有鎖。」他接了鑰匙, 對著工友呆站了一站,然後又自己搖著頭道:「也沒有什麼要對你說。」說 畢,扭轉身來就走。走了幾步,反迴轉來,向工友招了兩招手,叫他近前來, 因道:「若是藍小姐回來了,你說我進城了,可以在尚專員那裡找到我。」 工友笑著答應是。工友之笑,本是一種禮貌,在丁先生看來,覺得這裡面帶 有一點譏諷,他不再說了,跟著來人趕汽車去了。到了城裡,尚專員已下辦 公室,留下一個字條,也就走出來。但是他心裡有此一念,萬一藍田玉到這 里來過也未可知。便又迴轉身來,走向傳達室里。向傳達打聽著道:「有一 位藍田玉女士來見過尚先生沒有?」傳達雖是以前曾向他傲慢過的傳達。可 是因他換了一身精緻的西裝,加上一件細呢大衣,便客氣多了。他笑道:「這 里很少有女客來。」這個答覆雖不十分滿意,丁先生也就料到她沒有來。第 二個感想,便是重慶上百萬人口,又不曾知道她哪裡有落腳之處,人海茫茫, 哪裡去找她,但是她那天沒有離開重慶的話,也許會回到旅館裡去找我。這 至少是一線希望,且從這裡著手。於是回到原來住的旅館原來那層樓找去, 巧了,還我的是原來那房間住下。他還怕猛然問著茶房,會露出什麼形跡, 當了茶房送茶水進來的時候,很從容地向他笑問道:「我們太太先來等著我 的,她竟是沒有來過嗎?」茶房道:「你的太太不是那天先走的嗎?」丁先 生道:「她就是這樣性急,先走可又先來。」茶房道:「沒有來,也許到別 家旅館去了。」丁先生只說了一聲不會的,也沒有再談。他在旅館裡休息了 一下,心中按捺不下,便揣想著,也許在馬路上可以碰見她,便起身要向門 外走。然而他只剛剛起來,但自己搖著頭想道:「若能在街上走,她就回寄 宿舍了;若不肯回寄宿舍,她也不必在街上溜達。」於是又迴轉身來,依然 坐在椅子上。這椅子和藍小姐同坐過的,回想了一下,不是滋味。這樣坐了 十分鐘之久,心裡又悶得慌,還是叫茶房鎖上門,向街上走來。毫沒來由的, 在街上轉了兩小時,直覺得兩隻腳有點酸痛了,經過一家電影院門口,正遇 著電影散場,又在門邊站了一會,心想,萬一藍小姐在這人叢中走著呢。直 等這群看電影的人都走完了,方才回旅館去。當晚是糊裡糊塗的睡了一宿。 也夢了一宿。睜眼看時,電燈已息了,窗外別處的燈光,隔著玻璃放she進來 一些矇混不清的亮光。四周的房間,沒有了什麼聲息,這讓他想起了不是新 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在半夜裡醒來,枕上洋溢了脂粉香。正和藍小姐談著下 半輩子的共同生活。正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現在是旅館的 被褥單薄,匆忙的睡下,不曾叫茶房加被子,身上有些冷颼颼的。這情況和 那晚的香暖溫柔,有天淵之隔了。以那晚她所說的話而論,她不會有什麼變 卦的。一切都是她操著主動,自己並不曾過分的追求。他一個轉念,唯其是 她對於這個半老先生主動著戀愛,擬乎有所企圖吧?若是有企圖的話,必是 那三十多萬元。可是以她那樣目空一切而論,還能把她這一條身子來騙錢嗎? 自己反覆的推斷了一番,有時覺得是對的,有時又覺得自己錯誤了。床上既 然寒冷,忍受不住,只好穿衣坐了起來,靜等著天亮。天亮以後,便叫茶房 送了洗臉水來。漱洗以後,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到豆漿店去用些早點。這時, 心裡憋著一個問題,亟待解決。吃過早點,立刻就奔上銀行去。可是他到了 那裡,銀行還未曾開門。看看手錶,八點鐘沒有到。站著出了一會神,又想 到那位趙柱人協理,不是一個普通行員,也不能銀行一開門就來辦公。益發 在馬路上多兜兩個圈子,又到兩處輪船碼頭看看。這雖然是一種消磨時光, 無可奈何之舉,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想著,萬一在這裡發現了一點 藍小姐的行蹤,也未可知,這樣俄延到了十點鐘,方才向銀行里來。到了銀 行門口靜站了兩三分鐘,定住自己的神色,總怕自己的臉上,有什麼驚慌憂 郁的樣子會透露出來。自己覺得精神穩定了,然後走向銀行的協理室來。那 位趙協理又是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他,老遠的就迎了出來道:「丁兄,你還沒 有走嗎?」說著,握了古雲的手道:「我曉得你所以沒有走是什麼原因了。」 丁古雲一路走來,已老早的在心裡盤算了一個爛熟,要怎樣來和趙柱人談話, 以便問及那張三十萬元的支票,是否業已兌換,不想一進門就被他將謎底揭 破。便也笑了一笑道:「你自然會知道我的心事。」說著,兩人走進屋子坐 了。趙柱人笑道:「這件事,今天報上都登載出來了。」丁古雲聽說,心裡 大大的嚇了一跳,立刻站了起來道,新聞記者怎麼會知道這消息呢?趙柱人 說:「這事怎麼會瞞得住人呢?你看吧。」說著,他對桌上的一張報,用手 一指題目。丁古雲也來不及再問,將報拿起來,就捧了站著看了。那行題目 是華北游擊隊壯士丁執戈來蓉。他看著,口裡哦了一聲,還繼續將報看下去。 那報上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