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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第七十一章 廢城巡禮(1)

    這是十二月十日早上十點鐘,確實克復常德的報告,在友軍口裡說出來。原來守城的五十七師,這也就如釋重負的,覺得是任務達到了。當時余程萬就命令三十二團繼續追擊敵人,五十七師二百多人,擔任搜索城裡殘敵的工作。李參謀和程參謀是好朋友,這時算是有工夫敘話,兩人站在一堵殘牆下面互相握著手。程堅忍道:「老朋友,我們通過這次生死患難,我們以後的友誼,更要加深了。」李參謀道:「我雖然在南岸迂迴作戰,也是時時刻刻有可死之道。可是我沒有一時忘記你,我真想像不到你在城裡苦撐下這多天。」程堅忍道:「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無所謂了。我又何嘗不想到你們那二百名上下的弟兄,還有三分之一是徒手,怎麼能夠在敵人四面包圍中活動?我聽說渡江到德山的時候,只剩八十三個人了,又經過昨天一番戰事,更要減少了。」李參謀道:「昨天到今天早上,陣亡了八名,傷了十五名,只有五十七人,還連師長。先遇見你和高副團長,還不足六十人,幸得張副營長來了,增加了二百多名弟兄,我們守常德的八千多人,就只剩這些人了。」程堅忍道:「城裡還有我們弟兄,敵人是剛剛出城。他們還沒有知道真實情況,大概不久他們就要出來了。」李參謀道:「跟著你的那個勤務王彪呢?」程堅忍還沒有答言呢,隔著牆就聽到有人答應了一個字,有!那聲音還是非常高慡。昂著頭向短牆一看,不正是王彪站在瓦礫場中嗎?李參謀笑道:「不錯,你還健在。你那乾妹呢?」王彪牽著他那又破又髒的軍服,走近前來,笑道:「參謀一見面就說笑話。」李參謀道:「真的,我們很惦記你。我們不是有個約會嗎?打退了敵人以後,和你完成這件好事。假如她有什麼不幸了……」他立刻搶著笑道:「她命大,倒還是活羲的。」李參謀笑道:「那太好了。但不知那位劉小姐怎麼樣?」程堅忍笑道:「這個人你可不能說笑話,因為我有我的未婚妻。」李參謀鼓了掌笑道:「那好極了,全在。這裡面一定有不少的好新聞,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嗎?」程堅忍道:「自然都會告訴你。不過現在沒有這閒工夫,等晚上沒事,我們聯床夜話吧。」他們在這裡輕輕細語,師長站在稍遠十來步路的地方,已經發完了命令,吩咐各人肅清城裡敵人的工作。余師長本人就帶了參副處的人和四名衛士在城裡四圍巡視。他們這時在東門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牆,垮得只剩了一條土堆,城門洞是完全找不著了。有不曾垮的城牆,城面上千萬個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樣。眼前呢?一片精光,在常德城中心,一眼可以看到任何一處舊城基。城裡遠遠近近全是瓦石堆,這瓦石堆,不但堆遍了每一所炸毀燒光了的屋基,就是每條街巷,每條馬路,全都讓碎磚碎瓦給淹沒了。

    第七十一章 廢城巡禮(2)

    乾脆,整個常德,四周是空的,下面是碎磚破瓦。大家踏著亂磚,先向西走,已有了閒暇的工夫審查一切。這時太陽已經高升了,陽光照著這瓦礫場,有一種驚人的表現,就是上上下下的磚頭瓦片,全是通紅的,像是經過烘爐鍛鍊的一個城市。這磚瓦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屍體。有的是敵人,有的卻也是自己的弟兄。面貌已經看不清楚了,只有在服裝上去分別。到了上南門、雙忠街一帶,這算是城裡碩果僅存的房屋區,縱橫約莫二十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干幢,但這些房屋也是揭了屋頂的,零碎的木架,搭著數得清的幾塊瓦,門窗戶扇,全已東倒西歪。到了這裡,是多時搏鬥之區,屍體更是橫七豎八。有的沒了手,有的斷了腳,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腦袋。有些屍體,己生了蛆,蛆在死人臉上鑽著眼睛和鼻孔,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奇臭,在空氣里撲人,只覺腸胃熏得要向外翻。由雙忠街轉彎到中央銀行師司令部,那樣磚瓦的房子,也是燒毀得成了個爛殼子,大門口是經過短兵相接的所在,圍牆雖打了幾個缺口,卻還形式都在。由這裡再巡視到小西門,城牆雖原來是高的,也是被炮火轟得像防河的城堤。再轉向大西門,競有餘火,還在磚瓦堆里冒煙。這地方有些合抱不攏的古樹,於今呢,只剩了個禿樹兜。城裡唯一留得多的要算電線桿了,在瓦礫場中,四處七橫八倒立著,和這種燒焦了的枯樹兜相配襯著,越發顯出這城裡的慘況。最後他們巡視到北門,自然和其他地方一樣滿眼磚瓦堆。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卻是城牆基外面,有幾百具屍體,黑壓壓的一片影子,攤在爛泥地里。這是最初敵人衝鋒所致,日子越久,屍體也越發地腐爛,北風吹來,那臭氣熏得人站立不住。這時,追擊的槍聲已經去得很遠,城裡稀疏的槍聲,也已完全停止。戰爭在這城區,算是過去了,大家痛定思痛,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滋味。余程萬不便有什麼表示,也只是看過之後抿了嘴,或點點頭,或微微地搖兩下頭,全城巡視完畢,已到了中午了。在城裡潛伏著的官兵,還有十幾人,也都陸續歸隊。另外有鑽出來的男女八名老百姓,余師長叫到面前,個個安慰了幾句,讓他們各自去尋找親友,並掏出名片,蓋上圖章,註明了是守城義民,諸部隊聽其自由行動,然後一一交給他們。這八個人裡面,就有一個劉小姐和黃九妹。李參謀在一旁偷看她們,雖覺得滿身污泥,臉像黃蠟塑的,終於感到這是個奇蹟,回頭找程堅忍和王彪,見他們悄悄地站立在一邊,臉上帶有一種興奮,目光全注視了這兩個女子。他心想,這火與鐵交流的常德戰役,倒也有點軟**件點綴,將來編成戲劇或電影,倒不致沒有彈性。心有所思,臉上情不自禁地有點笑意,程、王兩人全看不見,立刻把臉掉過一邊去。老百姓拿了名片,道著謝去了。余師長看遍了全城,實在沒有一個安身的地方,而這個只有城上一道痕跡的常德,也必須守著。就只好在城西北角一片空場上露營。因為這裡雖一無所有,臭氣卻稀少得多了。

    第七十二章 坐井觀天(1)

    在這日下午,余程萬一面派人向道林寺,挑取糧秣子彈,一面組織掩埋隊,打掃城內的屍體。中央銀行那個地下室,是鋼骨水泥的,到底沒有破壞,他本人就帶了兩名衛士住在那裡。但一出地下室的門,就是瓦礫場,卻無法再容其他的官兵。參副處的人,只找了一堵牆聊擋西北風,就是露宿的,好在這一月來大家什麼痛苦都經受過了,這也不必去怎樣地介意。大半輪月光之下,程、李二人縮在地面彈坑裡坐著,各談過去的事,聊以解悶。話越說越長,也就不覺夜深。直到李參謀接著師長命令,冒夜到毛灣去和友軍取聯絡,話才終止。原來在十二月三日晚,柴意新團長在興街口碉堡作戰陣亡,高子日副團長看到自己勢力孤單,決不能憑了一個據點和敵人作戰,就命令所有的人疏散開來,脫離陣地,個個自找,預約地每到晚上出來活動,在斷牆上插著交叉的木棍子作為標記,以便取得聯絡。程堅忍雖然腿上有傷,也不能不疏散。他取得敵屍上一支步槍,還各有十多粒子彈,這算是相依為命的兩種活寶。他接受了高副團長的指示,含著一把眼淚,悄悄地離開了興街口。在程堅忍自也不知應當向何處藏身,只有在瓦礫場裡繞著圈子爬走。這是陰曆十月的上弦,大半鉤梳子形的月亮,高掛在天空。城裡燒房子的余火,時時衝上一陣濃煙,將月光遮掩了。他爬一陣,回頭四處張望一陣。眼前除了磚瓦堆就是斷牆和破屋架,分不出街巷,也分不出方向,正不知向哪裡去好。卻聽到半截短牆下,有人輕輕地喂了一聲道:「參謀,王彪在這裡。」他猛然間嚇了一跳。但立刻也就醒悟過來了,這確實是王彪的聲音。正向那裡注意著,王彪也就爬出牆角來了。兩人就到一處,略說了各人自己一點情形。王彪是在井裡養好傷,爬到外面來探聽消息的,他在牆腳下,己發現程堅忍半點鐘之久了。忽然間,唰……一粒子彈由面前穿過去。兩人立刻伏在地上,沒有敢動,都以為說話聲音大了,驚動了敵人。伏著有四五分鐘之久,不敢動,但在此以後,卻也沒有什麼動作。王彪道:「事到於今,我們要有一個藏身之處再說,你隨我來吧。」說著兩人便又站了起來向前走,王彪爬著在前引路。兩個人所取的方向,就是到王彪和黃九妹幾個人避難的那枯井裡。走到井口,他悄悄地道:「這口井,比中央銀行的防空壕還保險。」說時他取了兩塊小石子向裡面連丟兩下。程堅忍扯著他的衣襟輕輕地喝道:「你這是幹什麼?不是故意嚇著他們嗎?」王彪笑道:「沒關係,我和九姑娘約好著的,來了,就給她扔下兩塊小石子。多一塊不是我,少一塊也不是我。參謀,天快亮了。我們由地溝眼裡溜下去吧。」他說著,著先鑽進倒坍房屋的木架子下把那掩著的溝眼石板,揭開兩塊兩腳伸了下去,然後拖了步槍,緩緩地向下溜著。他縮進去了幾尺之後,就不斷地叫著「參謀,你下來」。程堅忍雖覺得向這地溝里一藏絕不是辦法,可是到了此時,除了隨著王彪溜下去,一個單獨的人,必須離開這裡,否則被敵人發現,就要連累他們。正猶豫著,王彪又在地溝眼裡不住地叫「參謀,你下來」。他不再考慮了,便照著王彪的法子,向洞裡溜去。將要離開洞口的時候,還兩手把溝眼口上的兩塊石板托著蓋將起來。然後也就緩緩地溜到了溝底,這裡在洞壁上插了一支蠟燭,照見張大嫂、丁老闆、黃九妹和劉靜嬡小姐,一共四個人,正在縮腳縮手,個個靠了洞壁坐著。這裡再加上自己和王彪,已是擠得大家肩背相疊,而且這裡還是伸不起頭,只有蜷縮著一團,劉小姐似乎最感到這洞裡擠不妥,她是最靠里的一個,那已到那口枯井的當中去了。他一到達,大家就爭相問著,外面的情形怎麼樣?可是劉小姐只說了句程參謀來了,卻沒有問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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