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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沖!衝過去(2)
我們現在雖然離開了城區來迎接友軍,但我們立刻要和友軍打回去,最後一滴血,我們要光榮地灑在常德城區。因之我們第一個任務是和友軍打開大門,接上第二個任務,我們就是引導友軍進城。大家要明白這一點,無論有什麼困難,我們要完成這個任務。完畢。」師長說完了,就將孫、杜兩團長叫到面前,立刻帶著隊伍,向著往東的人行小路,向李家湖前進。這時,已經由參副處的人員,在村莊上空屋子裡尋覓著一些冷飯干米粉之類,分派給二百多名官兵吃過了。雖然並沒有飽,可是肚子已不十分空虛了。大家接著前進命令,就沿著水田中間堤道,向東進行。因為師長說了四周都是敵人,大家要提高警覺性,所以有槍枝的弟兄,全是兩手拿了槍,槍口向前,隨時做了戰鬥準備。沒有火器的弟兄,有手榴彈把手榴彈捏在手上,有刀棒的,兩手握住刀棒。太陽在迎面高高懸起,大地上一片光輝,那水田的淺水上,田埂糙皮上,微微地還生了一陣陣稀微的白氣。這象徵了大氣比較暖和,是便於戰鬥的氣候。到了李家湖,依然是柳樹和雜樹圍繞的一個小村落。並看不見一名老百姓,甚至一條狗一隻雞也看不到。偵探兵已先回來報告,並沒有敵人。余師長掏出身上帶的地圖看了看,正面約莫五里路是王家灣,東南角約莫五里路是毛家渡,就命令部隊出村向東南前進,這裡的地形,還是長短堤縱橫在水田面上。隊伍順了一道斜向東南的矮堤走著,遙遠地看到一帶枯柳林子,在前面拉成了一條線,擋住了天腳,估量著那就是毛家渡小河的護堤柳樹,大家想著,已是離目的地不遠。這時,有一個偵探兵,很快地跑了回來,報告已發現敵人,是順了斗姆鎮到王家灣的大路上走來的。大家看時,果然在南面一道長堤上,已有一大股穿黃色衣服的敵人翻走了過來。敵人前面,一面白底子印著紅太陽的旗子,迎風招展,敵旗後面敵人的隊伍,成雙行走,拉了個長蛇式。他們不跑步,也不端槍做戰鬥準備,竟是從從容容地由南向北,把這裡前進的路線攔住。大家雖然很奇怪敵人會這樣地疏忽,但大家自己並不疏忽一點。這隊伍已是官長多於士兵,全有獨自作戰的能力,在指揮官長抬手做個手勢之下,大家立刻在堤上臥倒,各人找著各人的掩蔽,把槍枝舉起在地平上,對著敵人瞄準。當發現敵人的時候,原來是七八十公尺,只一準備的時候,敵人又逼近了二三十公尺。也不知道哪個這樣喊了一聲,沖!接著大家異口同聲地相和著沖!沖!衝過去!就在這一片沖沖的喊聲中,二百多名官兵一齊跳了起來,向敵人猛撲了過去,殺呀!殺呀!那沙啞而憤怒的嗓音,在空氣里布滿了一種得敵而甘心的氣焰。二百多人,像二百多隻跳出叢莽的猛虎,不問田地高低乾濕,各個向前飛奔。余程萬雖是師長,但到了這極短距離的遭遇狀況下,也變成了個戰鬥列兵,隨在隊伍後面衝鋒。始終跟隨他前後的特務排排長朱煜堂和七八名衛士,也就衛護在他左右,或端著步槍,或舉著手槍,或拿著手榴彈,朝了敵人奔去。敵人原是沿了由南向北的堤道,想把我軍包圍了起來。這時,看到我軍在面前五十平方公尺的面積上,蜂擁而上,頗覺銳不可擋。倒是成了我們的反面,整排地臥倒,在他們前列臥倒的時候,後續部隊,還是陸續翻過南邊的橫堤道,由他的行列估計起來,總有二千多人,正是一個十比一的壓倒優勢。而且在後面的人,已是很快地在堤面上一棵大柳樹下架設輕機關槍。那位在師長面前的朱煜堂排長首先看見,他覺得輕機槍所在,正好向我們整個衝鋒部隊做側面she擊。我們是全面暴露在敵人機槍之下。這第一架輕機槍,必須克服它,我們才可以沖斷敵人長蛇陣的蛇頭。於是他毫不考慮,單獨地掉轉身軀,向那機槍座猛撲了去。所有這些衝鋒的弟兄,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全憑了狂喊的殺呀殺呀的這股子勁,向前飛跑,並不打算在半路上找個地方做掩蔽,敵人見來勢這樣兇猛,有的還不曾臥倒,已是開槍she擊。臥倒了的人,更是舉槍亂發,因之在我軍猛撲的前面,已是幾百條白煙帶了子彈橫飛。朱排長對著的那挺輕機槍方面,自然也是劈劈啪啪響著,白煙牽出了無數道的線條。看看相距那機槍座約莫還有二三十公尺,兩條白線穿進了他的身上。他丟了手上的步槍,提起掛的手榴彈,拔開引線,再拼命地跑了兩步,向目的地拋了去。他眼見機槍座那裡,一陣火花,一堆灰塵湧起,又一道白線she來,中了他的頭部,他把他的生命,換了這挺機槍。在此情況之下,我們向前猛衝的弟兄,一小部分人衝到敵人面前,個別地找著敵人肉搏,已把最前面的一股敵人沖得紛亂起來,有的站起來和我們肉搏,有的退後幾步,找著掩蔽she擊。可是敵人的陣式,是微彎著拉了一條很長的弧形。前面沖亂,後面還能穩住了不動。他們有的是機槍,有的是子彈,一挺跟著一挺在側面架起,向我們側翼掃she。後面的弟兄,看到前面的弟兄紛紛倒下,不能不持重一點,又各個找著掩蔽,臥倒下去。
正文 第六十三章 羅家崗望月(1)
師長余程萬是個久經戰場的人,他豈不知這樣冒著敵人火網衝鋒是極危險的事?可是剛才弟兄那樣喊著衝過去的狂跑,乃是人類發揮在死亡線上最後掙扎的天性,也就是兵家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個機會。 在這種戰鬥情緒發揮到最高cháo的狀況下,實在也不能遏止,所以他也就聽其自然地發展,聽憑大家沖。現在看到敵眾我寡,自己又是一部分人沒有火器,大晴天之下,弱勢的兵力,已全部在敵人面前暴露。敵人不是長蛇,是只條蟲,衝掉了他一節,其餘的各節,依然活著,料是沖不過去。衝過去,也難退敵人優勢火力的追擊,他臥倒地面,掩蔽在一條高田埂下,只四五分鐘,他已把當前的態勢判斷清楚。李參謀還是只有兩枚手榴彈。他握了一枚手榴彈,伏在余程萬左側,便道:「報告師長,弟兄們傷亡太多,向前沖不得了。我們還是保存實力,鑽隙過去吧!」說話時,那敵人在南面的機槍,嗒嗒,嗒嗒,彼起此落,已有七八架,輪流she擊,意在壓制我們不能抬起頭來。余程萬向左右前後詳細地看了看地形,敵兵是占據了當面橫斷的矮堤,又是一道由東北斜向西南的長堤,機關槍都在那長堤後面。我們呢,卻是擁有著縱橫七八條田埂,可以掩蔽的一道短堤,卻遠在後面二百公尺。所幸我們還有四挺可用的輕機槍,還在短堤北角,可以壓制敵人抬頭,由這幾道田埂向北轉進,卻是順勢而下的地面。余程萬立刻胸有成竹,就輕輕地向李參謀道:「你去告訴杜團長,由左側向短堤缺口上轉進。」又回頭向右側伏著的一個傳令兵道:「去告訴孫團長,在右側佯攻。左翼到了堤後,右翼可以向這邊來,在魯家河集合。快去!」這兩人得了命令,就在地下爬著,各向左右翼傳達命令。 孫團長伏在一道田埂下,正注視著當面敵人的動靜。那敵人見我們伏在地下,並未再沖,他也沒有撲過來。他們仗著兵力優勢,落得僵持一些時候,以浼待勞。孫進賢得了命令,就向身邊伏著的弟兄做了個手勢,用了大的聲音道:「she擊。」說畢,他自己端了手上的步槍,向正面堤上she去,那堤下面,正是叢集著一小股敵人,弟兄們雖是伏在這裡,誰也不肯僵持下去的。於是劈劈啪啪,零落地放著槍。敵人以為這是試探弱點,恰不回擊。左翼杜團長就蛇形著倒退,將手在地面揮著,告訴弟兄轉進。只是十來分鐘的工夫,已有四五十人退到短堤後面,余師長和幾位參謀副官,還有幾名衛士,也悄悄地蛇行到了堤後,孫團長看到一部分隊伍安全地後撤了,他才指揮著弟兄停止了she擊,在地面用手勢通知弟兄們後移。在堤後面的弟兄,已有了很好的掩蔽,這就聯合了四挺機槍,突然地向敵人做一陣猛烈的發she。孫團長帶了弟兄向略微偏右的地域後撤。雖是在這時間,敵人曾用機槍掃she,但弟兄們掩蔽得很好,只陣亡了幾個人。他們很鎮定地退到了短堤後面,原先撤回來的一部分隊伍,已經向西北移動了一百公尺。四挺機槍,也悄悄地在堤後移走。孫團長倒是在堤下靜靜地駐守了十來分鐘,看看敵人並沒有追過來的意思,於是帶了弟兄們,到魯家河去集中。這已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在弟兄們的辛苦額角上,冒出陣陣的黃汗珠,各個黑黝的面孔,油膩膩的。太陽是在半個月以來,第一次給人身上添上了熱氣,孫團長在弟兄們散落行伍的最後面走著,已充分地看出了剛才這一次衝鋒,陣亡人數太多了。陽光還是照著一叢枯柳和上十戶寂無人聲的村落。幾小時以前由這裡經過的弟兄,卻有大部分不回來了。他雖是久經戰爭,但到了此時,對其命運到最後一息的弟兄,心裡說不出來有一種戀戀難捨的意味。他移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魯家河口。先到的部隊雖已在村外布下了警戒哨子,但走進了村子裡的弟兄們,都已在空屋子裡,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就是在村子外四周的警戒哨,也個個掩蔽在樹下或田埂下,並不會看到這裡有什麼異乎平常之處。李參謀首先由村子裡迎了出來,將一支隊伍,引到一所倒坍半邊的空民房裡去。孫團長集合著弟兄,點了一點名,共還有四十八名,算出來了,這次接觸,算是損失了所率領的一半人數。當時沒有敢停留,立刻和李參謀去向師長報告,在路上悄悄地問道:「李參謀,先到這裡的有多少人?」他答道:「點過名了,整整六十名。」孫進賢道:「那麼,共總起來,我們是一百單八將。」說時,他臉上帶一點苦笑。李參謀沒作聲。到了一所民房裡,見師長坐在糙堂下一張黑木桌子邊,端了一隻粗碗在喝水,遠看那碗上並沒有熱氣升騰,想來也不會是熱的。他敬禮畢,站著,作了個簡單報告。余程萬放下碗,向他看了看,因道:「今天這次遭遇戰並非意外,我不是老早告訴了你們,四周都是敵人嗎?雖然我們有了相當的損失,可是在這次衝突里,更發現了我們五十七師有百折不回、誓死如歸的寶貴精神,這樣就可證明我們戰到一兵一卒,我們還是向達成任務的一條路上走。無論怎樣困難,我們不要悲觀。悲觀的人,絕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現在你們可以休息一下,我自有一個全盤計戈Ⅱ,一定把聯合友軍任務達到。」孫進賢聽完訓話走了。余程萬拿出口袋裡的地圖,鋪在桌上又重新地斟酌了一番,低頭沉思著,臉上突然發出一種興奮的樣子,連連點了幾下頭。他一抬頭,看到李參謀站在身邊,因道:「你去告訴孫團長、杜團長,我們立刻開拔向羅家崗去。」李參謀答應著是,他心裡卻隨著有了個疑問。在羅家崗的正北,已是常德對岸,這豈不是又回到城裡去?因之望了師長一下。余程萬道:「你以為我們這樣走有什麼問題嗎?我們既是準備鑽著空隙走,就不怕迂迴,我也想看看城裡的情形。」李參謀是相信師長有辦法的,就沒有再請示,把命令傳達給兩位團長。這時,冬日的太陽,已經落土,西邊天腳的雲彩,變成了一片紅霞,將正中的青天映成淺紫色,西落的空間,卻更是蔚藍,上旬之尾,半邊月輪帶了淺淺的光,高臨天空,好像月亮本身那片白色以外,不發生作用。整個大地,都罩在蒼蒼茫茫的暮色中,本來這戰區地帶,就很難看到一個人影,在這種風景下,更是覺得空虛和寂寞。這一行一百單八名苦鬥的戰士,有的空了兩手,有的拿著配了不到十幾粒子彈的步槍,有的只是拿著刀棒,大家順了一條到常德的大路,向北前進。淡淡長空只有些零碎的星點,那晚風迎面吹來,白天用血汗浸透了的戰衣,已無暖氣了,慢慢地也就變著衣服里不住地冒著冷氣,看看那天上星點,似乎有些被西北風吹著顫抖閃爍不定,於是走路的人,也就格外地有著寒意。這曠野里只有在月光下,看到那一道一道的堤身,拉著漫長的影子,除了附近一些分不清的枯樹,在寒空里顫動,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