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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江心淚(2)

    城裡零落的槍聲,或遠或近地穿過長空,越是顯著這江岸的寂靜。大家悄悄地順了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並看不到船隻。原來在我們控制下的船,大概都渡部隊過河去了,余師長站在人中間慢慢走,便輕輕地道:「向東一定有船,我們把敵人控制下的船,奪一隻過來就是,大膽些向下游去,是有把握的。」於是大家掉轉身又向東走,在江邊,曾遇到兩三個敵人的影子,由碼頭穿進向河街的小巷子裡去。大家閃在殘破工事下,讓敵人過去。這更證明了前面有船。鄺副官文清拿著一支手槍和一枚手榴彈,沿了水邊,首先向東走,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有一隻單獨的大帆船,將繩子拴在斷木樁上,他悄悄地走到船邊,扶了船頭向里一看,並沒有人,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裡摸出一方白手絹,手裡提了,在空中連連招幌。在星光下,這白色的東西,還可以現出一點影子,於是一行八人,都悄悄地魚貫上了船,余師長是最後上船的一個。他到了船艙,他的衛士李炳松,已是一篙子把大帆船點開了。可是離岸約一丈多遠,河水很深,竹篙已撐不到底了,可是這船上沒有懂得駕船的人,大家爭拿著篙子向水裡試探,卻操縱不住這隻大船。大家正沒有法子的時候,好像有天意幫助這一群保衛常德的虎賁,突然來了一陣很厲害的北風,呼呼作響,把這船向江中心由西北向南吹去。江水本是由西向東,風又由西北向東南,正是這船要取的航線,大家竟是篙櫓不動聽憑這船由北岸到南岸斜流,當時在船上的人都覺得這事太神秘,也增加了一番興奮。船已斜過了江的一半,北岸的敵人似乎已發現江心這隻船,突突突地來了一陣機槍掃she,大家立刻都伏在艙底下去。這大船吃水很深,他們所伏的艙板在水平線下,夜晚目標又不大正確,雖然船中了幾顆子彈,卻沒有傷到一個人,而且風勢很猛,時時把船向東南推進。船離開了she擊,余師長沉靜地由艙里站起來,回頭望著常德城,那南牆的殘破城基,還隱約地有道黑線,燃燒不盡的余火,變成了四五道紫色的輕煙,繚繞上升。炮聲喊殺聲房屋倒坍聲全沒有了,只是那刷的一聲啪的一聲的步槍流彈響,還點綴了戰場的氣氛。他想到八千多人守這座城,戰死到只剩三百人了,於今走開二百多人,城裡只有幾十名弟兄,這個悲壯的局面,實在不能回想。柴意新團長擔任了守城待救的重任,憑那七八十人的兩隻手,不知道還能苦撐多少時?他想著,船快到了南岸,大家全靜止得沒有了氣息聲,大西北風還是由常德吹來,好像八千兄弟的英靈,在空中相送。他一陣心酸,忽然落下幾點淚他忽然叫道:「把船劃回去!」鄺文清副官在船頭上問道:「師長,劃回去?」他道:「劃回去,我捨不得常德這座城。與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裡,與城共存亡。」鄺副官道:「那麼,我們來迎接友軍的計劃,不完全推翻了嗎?過江的各團直屬部隊,誰來指揮?假使我們馬上碰到友軍,現在還只兩點鐘,在天不亮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趕回常德呀!」余師長道:「你聽聽南岸並沒有槍聲,立刻能接到友軍嗎?」在後艄守舵的李連貴副官接嘴道:「報告師長,我們不能再猶豫了。為了挽救弟兄,一秒鐘都是可以寶貴的。友軍走遠了,我們更應當去接他們,假使越走越遠,豈不糟糕?何況前來那團友軍,已到我們防地圈子裡,根本是歸師長指揮的。請師長想想,不去指揮他們,怎麼能和我們過江的部隊聯絡?」鄺副官道:「師長不必考慮了。說句徹底的話,回城去無糧無彈又無人,根本守不了這城。若受傷被敵人俘虜,反為不美,但憑師長親自出面,親自指揮,援軍進城,要快得多。」他說著,又反過面看常德,衛士餘江偉道:「這樣大的北風吹大船,又無人會撐,要回也回不去,絕無考慮可能,報告師長不必考慮。」余程萬默然地站著,萬意交集,手只管撫摸了夾在肋下那支手槍,後來想還有達成任務的希望,就放開手,不到十分鐘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敵人攔截,都停止了一切可不發的聲音,就是走的腳步,也輕輕地落下。同時大家也預備敵人一開槍,就衝鋒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樹木,在星光下露出黑巍巍的輪廓,並沒有什麼動靜,船悄悄地靠了岸,余排長偉安,牽著繩子跳上岸,縛在一塊石頭上。在船上的人,依次上岸,余師長站在沙灘上,向四周觀察了一遍,決定引了大家沿河向右走,避開南站這群民房。他們還沒有離開原來登岸所在半分鐘,突突突,一陣機關槍聲在身後發出。看那子彈帶出來的火光,正奔向江邊那隻沒人的大帆船。敵人的目標,既在那邊江上,大家更是認為迂迴了行,完全不錯,益發再走向上游。在常德對面的地勢,被沅江來回包圍著,是一個倒置酒杯形的河套,沿了上游,這半段江由南到北有一條公路,直通桃源。大家料著公路上,必是敵人滿布。因之迂迴到了江邊,就在公路沅江之間,鑽隙向南走。這時,星月無光,霜風遍地,昏黑的曠野寂無聲響,余程萬帶了官兵八人,在小路上穿溝翻堤而進。回看常德只有幾縷紫煙,在長空依依相映。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沖!衝過去(1)

    東方的天腳,漸漸地露出魚肚色的曙光。余程萬帶的這些弟兄,背著西北風,在濃霧鋪滿了糙屑的大路上,繼續南下。遠遠地看到四五株枯柳,在寒空里拂動著稀落的長條,下面有七八戶人家,也像怕冷似的,矮矮地擁擠在一處。這些人家,一半是瓦屋,一半是糙屋,在懶洋洋的矮堤下,配上些帶水的荒田,現出一種淒涼的狀態。部隊有人認得,這就是集中指定地點魯家河。一晚上的辛苦摸索,快要告一段落,大家也是加緊地走。一會兒工夫,前面兩個斥候兵,引了社團一位排長前來,報告該團已於一小時以前,趕到了魯家河。村子上的老百姓,已經逃走一空,隊伍現時在口上集合,等候師長。弟兄們聽說杜團安全到達,總算人力又加強了許多,各人心理上輕鬆了一點。走到村口上,果見杜團還有一百名上下的官兵,在村子裡人家屋檐下排隊站著,大家手上拿著上了刺刀的槍,保持著警戒性。團長杜鼎,迎著壓隊來的師長余程萬,作了一個簡單報告,該團官兵還共有一百零四名,報告完了,立正在當面。余程萬看他那件灰布棉大衣,已一半沾著黃泥痕跡,軍帽也成了灰黑色。十幾天的苦戰加上這一晚霜風裡的奔走,面色是凍得發紫。拂曉的西北風,像刀子割人一樣,還是迎面吹去。團長如此,看看那些持槍站在屋檐下的隊伍,也就現著全身上下,都是苦戰的痕跡,變成灰色的繃布,裹了頭上或手上的傷痕,綁腿上塗遍了的泥漿,像雙黃皮靴子,軍服上沾遍了灰塵,幾乎是煤礦工人的打扮。 他覺得士兵們出生人死,到了現在,實在已盡了他們最大的職責,心裡發生了一番淒楚的滋味。那股淒楚滋味,由心腔里只管向上沖,直衝到眼睛裡去。但他立刻遏止住了自己的情感,正著面孔,對大家看了看,對杜團長道:「很好,你們已經趕到了這裡。但我們出來迎接友軍,這任務更是重大,必須用最敏捷的辦法,把友軍帶進城裡。這魯家河四周,全是敵人,我們要用更旺盛的戰鬥意志,鑽隙進入德山和友軍會合。現在可讓弟兄們稍微休息一下,回頭我會指示你們新任務。」杜鼎敬著禮退下去了。余程萬就站在路頭上,分別發下命令,將孫團和雜兵進駐村子裡面,一面指定一班弟兄,在村子外布下警戒哨,又命令參副處人員,到村子的空屋子裡去尋找糧食。他和特務排排長朱煜堂帶著幾名衛士,走到村里一所糙棚下休息。在常德城裡作戰將近二十日,天天都是陰暗的。尤其是最後那幾天,西北風成日成夜地吹刮,炮火連天中間,真可說是風雲變色。這時,天氣忽然轉變了。村子外的宿霧,漸漸地消失,那呼呼的風聲,也已經停止,東西長短堤上,現出一帶金黃色的雲彩,一團紅日,在黃雲上升起。日光由堤埂的長短枯樹上照過來,有幾隻鳥悄然地飛過。炮火無聲,大地上黃黃的,頗給人一種輕鬆的情調,也就似乎給了這二百多人一線光明的希望。但余師長知道這魯家河周圍全是敵人,友軍在哪裡,依然是個未知數。他在糙棚下一座石磨架上坐著,一手按了腰間掛的左輪手槍,一手按住膝蓋,眼睛望了糙棚外的日光,穿進糙棚腳下,和屋檐下的陰影,分了一道陰陽線。他在這陰陽界線的注視下,有幾分鐘的靜默。陽光是一分一分地移動,時間是一秒一秒地消失,也就想到每一秒鐘的消失,也就挽救常德城的期限延長,他猛然地立起來,向四周看看。見幾名隨身衛士,手裡扶著作戰半月的槍枝,挺立在棚外陽光下,還有幾名徒手的,他們也是肅靜地站著。朱排長只有一支手槍在手,站在屋檐下,板得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似乎在聚合了全副精神,做師長一個共生死的衛星。余程萬回頭看到李參謀站在糙棚木柱下,就叫他傳孫、杜兩團長前來,只五分鐘,孫進賢、杜鼎兩團長都來到糙棚下,余程萬將兩團的人數查問明白了,現在全部隊是二百四十名整數,而且是官長多於士兵。官兵之間,沒有武器的還占三分之一。他站著註定目光,揚著眉毛,凝神了一下,就對兩團長口頭髮著命令,將孫杜兩人所帶的各編成一連,團長就執行連長的任務,營長執行排長的任務。營長以下的官長,就執行班長的任務,其餘全是戰鬥列兵。他口裡發著命令,一面在身上取出日記本和自來水筆,站著寫下書面傳達的命令。寫完了,直接就交給兩個團長,因道:「時間是很寶貴的,限你們在十五分鐘內,編整就緒。十分鐘後,在村口上集合,我要和弟兄們講幾句話。」兩位團長接著命令去了,余師長已不再坐下,他就在糙棚外空地上太陽光里徘徊。很快地十五分鐘過了,二百多名官兵,已在村口稻場上集合,排隊站定。余師長走到隊伍面前,向大家注視了一下。因道:「我現在要告訴大家當前的敵情,北面蔡碼頭,南面斗姆鎮,都有敵人。西邊毛家渡,那邊也有敵人。我們的友軍,系由西南角前來,應該是讓毛家渡一帶的敵人所隔斷。再說,我們的任務是接應友軍,應當穿過這西邊的傅家堤,穿著空隙,先占領毛家渡。因為我們的友軍若要北上常德,一定要占領毛家渡南邊的毛灣,那裡是個重要據點。同樣地,敵人要攔阻我們的友軍前進,也要占領毛灣。所以我們要占領毛灣,為友軍打開大門,就必須先占領毛家渡,我看弟兄們的戰鬥情緒,還是很旺盛,我很高興。不過四周全是敵人,我們要提高警覺性。最後我要告訴大家,我們七十四軍五十七師,已是全世界所知道的番號。這是我們的光榮,也是中國的光榮,這光榮是人民賜給我們的,我們要報答國家,要報答人民,不要讓這光榮有一點污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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