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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這樣的吃喝休息(2)

    今天一天,敵人總衝鋒了十幾次,團副親在城上督戰,有四天四夜了。」程堅忍點著頭道:「盧孔文是個漢子,我知道。」傳令兵道:「可是,可是今天下午陣亡了。」程堅忍道:「陣亡了?」傳令兵道:「是的。是今天下午四點鐘的事,那時,我正在那裡呢,敵人先來了一陣炮轟,打得煙火彌天。據大家估計,城外總有大小炮四十門。炮轟過了,敵機飛到,又轟炸了一陣,城上的弟兄,差不多全陣亡了。後來敵人又順風放著毒氣,毒氣稀薄下來,敵人約有五六十人,帶了十幾管擲彈筒,擁到了城腳下,團副帶了兩個傳令兵,跳上城去,丟下二十多枚手榴彈,才把敵人趕跑,敵人退下去了,一個迫擊炮彈飛到城上……」程堅忍唉了一聲道:「都完了。」說著,那勤務兵端了一隻木飄,舀了一瓢冷水來。程堅忍一手接著,口對了瓢沿,咕嘟咕嘟一口氣把冷水喝得點滴不留,嘎的一聲放下水瓢。勤務兵在褲子袋裡一摸,摸出一個飯糰,交到他手上。程堅忍道:「這倒好像日本人的便當。」勤務兵道:「這就是我在敵人屍身上搜來的。」程堅忍把冷飯糰三口五口就咀嚼咽了下去,將手抹了一下嘴,這才道:「我是一天都沒吃飯,顧不得了。我倒要問你,你不自己留著吃嗎?」勤務兵道:「我今天吃過兩回了。明天再說明天吧。」程堅忍道:「行了,我們都回師部去吧。」說著,他首先起身。這時,一七零團的指揮所就移到了雙忠街附近,保護興街口的一六九團三營殘部,由南到北,還把師司令部面前一端街道把握住。東北頭覆廓里,用兩挺機槍,擋住了敵人。弟兄就在覆廓兩面,儘量地堆積障礙物。由師部向北向西,已拆去三十多公尺內的房屋,火也燒不過來。敵人卻是由文昌廟斜著向東南和箭道巷南下,舊營署西來的兩股敵人,會合著攻中央銀行後牆,最近的只隔二十公尺,最遠的也只有六七十公尺。因為相隔是這樣地近,中央銀行這座兩層樓房又是目標,顯然地,敵人集中著用擲彈筒丟彈轟擊,師部後面也是一片爆炸之聲。西北面的火,雖隔著火巷,可是濃煙和飛來的火焰頭也向著大門口沖。程堅忍在煙火里鑽進了師部,知道師長還泰然地坐在師長室里,便進去謁見,報告自己督戰負傷的經過,余師長的廣東煙,早已是斷了糧的,菸捲也早二十四小時以前抽完了。他唯一的刺激品,是桌上一隻小玻璃杯,盛著半杯冷水。他閒閒地端起杯子,抿著冷水,聽程堅忍的報告完畢,見他臉色慘白。因道:「你的血流多了,可以休息一下。現在沒有任務給你。可是你立了不少的功,我都知道。」程堅忍出了師長室,李參謀已搶了過來,攙扶著他,低聲道:「老程,你走路晃蕩晃蕩,吃力得很吧?我給你找個安全點的所在,你休息一下。」他扶著他走到兩牆相交的夾fèng角里,教他坐在地上。程堅忍道:「敵人已殺到大門口了,我還要休息嗎?前面是火,後面是炸彈,我能坐下嗎?」李參謀道:「當然不能坐下休息。可是馬上天色發亮,就有一個最後五分鐘的拼局,你也總應當緩過來一口氣,然後才有拼命的氣力啊!」程堅忍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因道:「好朋友,我感謝你。你有你的正當任務,不必管我了。我身上還有一枚手榴彈,足以自了的。」李參謀道:「不要緊,你不見師長那樣自然嗎?在這裡躺躺吧。」程堅忍實在也支持不住了。他就在這牆外轟炸,眼前煙燻的情況下垂了頭合上眼休息過去。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對攻心戰的一個答覆(1)

    程堅忍睡眼蒙嚨中,身體突然地向前一栽,人驚醒了,看到旁邊窗戶外,一陣白光閃動,濃濁的硫磺味送著一陣濃煙衝進來。帶著搖撼房屋的猛烈爆炸聲,就在牆外。他知道天亮了,敵機又來轟炸了。他在最近一星期以來,已沒有了死亡的恐懼,心裡存著隨時可了的念頭,倒也無所謂。看到房子裡,全讓彈煙充塞,不見兩尺外的東西。只覺一陣陣飛沙,向身上撲將來。這帶沙來的風,並不熱,可以想到彈落得還不十分迫近。他泰然地坐在牆角下,靜等了死神的呼喚。但師部東北角四五十公尺,就是敵人。敵機的炸彈,只要稍微偏斜了一點,就可以炸到自己人。因之頭頂上的猛烈馬達聲,只盤旋了十幾分鐘,就向西移去。屋子裡硫磺味減輕了,彈煙也消了,慢慢地露出一塊白色的光明,漸漸地看到了中央銀行的大門,看到了窗戶。窗戶洞本有小沙包塞住的,因為剛才一陣猛烈的轟炸,已把一部分沙包震落下來,飛了滿地滿屋的沙土。但敵機的轟炸雖已過去,北頭文昌廟的平she炮、迫擊炮、擲彈筒,放she著大大小小的彈,向屋上屋外亂轟。東面藥王宮的迫擊炮,以及在東牆腳的山炮,在師部背後做遠近兩層轟擊。那種猛烈的爆炸,已分不清是多少次,只有轟隆隆嘩啦啦一片響聲。程堅忍幾次站了起來想衝出大門去看看。但門外是一片火光,門裡又是煙焰充塞,只好又重複坐在地上。心裡暗喊著,好了,這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日,是程堅忍盡忠報國的時候了。我早想到可能地死在戰場上,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地死。這樣死也痛快,也光榮,我靜等著吧。他想到了目前是死境,將頭上的軍帽扶正,將身上的軍服牽扯整齊,並摸了一摸。心裡喊著,敵人過來吧,我還有一枚手榴彈。他振作精神,等候那最後的一秒鐘。忽然地這些爆炸聲停止了,機槍聲、步槍聲,卻在師部前後湧起,隨著槍聲也停止了,cháo起cháo落地,有兩陣大聲叫著,殺呀!程堅忍知道這是街口上發生了肉搏。他突然地站起來,手握著僅有的一枚手榴彈就要奔出門去。卻見李參謀滿頭是汗,由門外走了進來。他不等問話先道:「不要緊,街北頭的敵人,已垮下去了,孔營長打得真好。」程堅忍道:「街口上那座碉堡,還在我們手裡嗎?」李參謀道:「雙忠街到中山西路,還在我們手裡,一直到大西門城門都在我們手裡。剛才是文昌廟敵人向南沖,已退回原地去了。你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留著精神,回頭再拼。」說著,他走進師長室。這時是皮參謀長和師長兩人在這裡。李參謀道:「報告師長,敵機又撒下了荒謬傳單。」說著,在衣袋裡取出一張白報鉛印的方塊傳單,呈了上去。余程萬接過來,放在煤油燈下看著。這和二十八日所撒的所比,較為簡單,其文如下: 告五十七師將兵  一、第十軍在黃土店以北全部消滅,軍長方先覺及其師長陣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軍,完全絕望,五十七師將兵殲滅在即。  三、無論渝軍或五十七師將兵,活捉余程萬賞五十萬元。  四、殺余程萬將首級送來投降,賞三十萬元。  大日本軍司令官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對攻心戰的一個答覆(2)

    余程萬看了哈哈一笑,拍著頸脖子道:「他們給我估價了一下,只值三十萬元,不止!至少日本人這回攻余程萬守的常德,已死了一萬五千人,一個人值一萬元,也耗費了一萬五千萬元,物資還不在內。」皮宣猷在旁坐著,望了師長,余程萬就把這張傳單遞給他看,他看完了手一拍著大腿,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豈有此理!余師長笑道:「生什麼氣?講句文言,這叫色厲內荏。這也就是他表示著了急了,出此下策。假如我和敵人的司令官易地以處,我絕不笨到這樣,抗戰六年,以一個師守一座城,彈盡糧絕,房屋燒光,還戰到十六個日子,並不多見。飛機大炮毒氣大火,全搖不動他的心,這麼一張豆腐乾大的白紙,就捉得到余程萬,殺得掉余程萬嗎?兵法上說,攻心為上,攻城次之,那是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城攻不下,那就是心攻不下。世上沒有一個脆弱的士心能可以堅守城池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說五十七師的心,不是飛機大炮毒氣大火所能搖動的。五十萬元,三十萬元,難道比那些東西還厲害嗎?不要生氣,這正是敵人司令官告訴我們,他快要崩潰了。常德還沒有燒光,除了師司令部,還有上南門裡房子,炸呀!燒呀!炮轟呀!一共十六晝夜,還屹然存在,就象徵了我們這些健在的弟兄,也是屹然不動的。」皮參謀長和李參謀見他這樣一番見解,倒覺得心裡安慰一陣。皮參謀長道:「師長這話果然是正確的。必定是我們外圍的友軍在敵後的反包圍,已經讓他感到了嚴重的威脅。不然的話,常德城裡的巷戰,已經打到了師司令部門口,繼續地打下去好了,何必還散這種明知無用的傳單。」余師長點頭道:「所以!我們越發地要爭取時間。皮參謀長,你看了這傳單都生氣,弟兄們還不是一樣?這倒感謝他給我們鼓勵士氣。留著吧,這倒可以給我守常德這一仗,留下一個紀念。」說著,又是哈哈一笑。余程萬這說,倒並不是聊以解嘲,這傳單確是發生了反宣傳作用,看到這傳單的士兵心裡都說:「敵人太看輕了威名赫赫的虎賁,五十萬元、三十萬元,就搖動了我們的忠勇嗎?」這日下午四時,在大西門內的守軍炮兵團長金定洲,營長何曾佩帶領了四十多個人,除了手上所拿的步槍或刀矛之外,每人帶兩枚手榴彈,向中山西路北側楊家牌坊的敵人,做了一個猛烈的逆襲。他們這四十多人,原駐守沒有燒掉的觀音庵里。出發之前,金團長把這四十多人召集在觀音庵的殿外院子裡,做一個簡單的訓話。弟兄們成雙行站立著。金團長把染滿了灰塵的軍衣,牽扯得整齊,攔腰的皮帶,束得緊緊的,腰下掛了一支左輪手槍。儘管頭上炮彈飛著亂叫,他還是挺腰站在弟兄們面前,望了他們道:「我們七十四軍,五十七師,由上海戰事發生起從來沒有讓過敵人,浙江的掩護戰、江西上高會戰、上次長沙會戰,都叫敵人吃過大虧。五十七師博得虎賁的代字,那不是偶然的。虎賁的威風,敵人也知道。常德這十六日的惡戰,全世界都已傳名,可以說我們由師長起到火夫為止,個個是英雄好漢。敵人今天散的傳單,竟把我們當漢jian看待,這太蔑視我們了。他們打到現在,以為我們五十七師泄了氣,笑話,打得只剩一個人,也不會泄氣。你們和我上去,立刻給鬼子一點顏色看看。你們各人有兩枚手榴彈,這手榴彈要逼近敵人,才拉開引線丟去,一個人至少拼他十個八個的。」他訓話畢,命令副營長余雲程帶十幾名弟兄,自己和營長何曾佩帶了十幾名,由觀音庵分著前後兩路出去。這時,敵人由小西門分來的一股敵人,竄到觀音庵北面,打算穿過這裡,倒襲大西門。四五門迫擊炮,一連串在發著開路。金團長、何營長由廟的前門衝出,穿著正被炮彈轟擊的民房,抄襲敵軍的右翼。觀音庵到這裡約莫四五十公尺,這群弟兄,個個要做英雄好漢,逢牆推牆,逢磚堆跳磚堆,一陣風似的擁到敵人的面前。敵人五六十名,原是聚合著在幾排民房的牆腳下,提槍彎腰快步西竄。後面有炮兵陣地,在頭上發過炮彈來掩護。我軍由側面跳了牆出來,大聲喊殺,直到一丈多路外,才把手榴彈丟去。那邊余副營長帶的十幾人,也大聲喊殺,直奔到敵人的面前,幾乎到了面對的程度,才把手榴彈發出。敵人沒提防這種夾擊,被夾在一片倒坍房屋的廢墟上,一點沒有掩蔽。只有在手榴彈火花滿地的當中,向我們衝殺逃命。四五分鐘的工夫,火焰中滿地是血肉狼藉的敵屍。只有幾個落後的敵人,轉身逃走,可是那敵人的迫擊炮,在此二三十公尺的北面,他見情形不妙,怕陣地被我奪去,六七門迫擊炮,就一齊向這廢墟發she。我們弟兄來不及掩蔽,何曾佩營長、余雲程副營長和二十名弟兄,都犧牲了。金定洲團長受著傷,只和幾名健存的弟兄退回華晶玻璃廠。這一場逆襲,是對敵人攻心戰的一個答覆,四十多名官兵都是抱著視死如歸的精神前去的。敵人西犯的先鋒,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果,也就把攻勢頓挫下去。大西門後路的威脅,暫時算是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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