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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人換機槍(2)

    余師長問明這位諜報員是龔志雄、黃茂林一員,半路被流彈所傷,沒有渡河。他立刻向旁邊坐的周義重指揮官道:「這幾天派了官兵十多次去聯絡,都沒消息回來,你到德山去一趟吧。一切詳細情形,非你去面呈周師長不可。有你去了,也可引友軍入城。」周義重應聲站立起來答道:「我願去,可是副師長也走了,參副處的人都已出去督戰,師長一個人太辛苦。」余程萬微笑道:「全師人誰不是太辛苦?這任務太重大派別人去不妥。」說著命令諜報員在外休息等候,他立刻就在煤油燈下寫了一封親筆信,交給周指揮官,並指定他調參謀副官諜報員勤務兵八名一同前去,周義重接著信,立著正道:「事不宜遲,馬上就走。還請師長指示幾句話。」余師長很客氣地站起來,和他握了握手便道:「我們很光榮地,得著保守常德這個任務。我們只要能達成任務,就是虎賁的光榮。自我說起,並不要什麼功,我想你們全師兄弟都會信任這句話,我只圖常德這一仗,光榮地結束,我並不要功。這個表示是相當要緊的。你明白了沒有?」周義重道:「明白師長的意思。」余師長點點頭,他然後敬著禮走了。余師長就叫李參謀進來,把數路友軍都已達到常德外圍的情形,用電話通知各部隊,叫大家格外努力,爭取時間,這時參謀長皮宣酞、參謀主任龍出雲,也都在外作戰,師長就留了李參謀在屋子裡協助一切。時間在炮火裡面緩緩地消耗,已到十二月二日的零時。敵人在東門經過一日的平she炮攻擊,雖已進展了半個圈圈的幾條街巷,每次在肉搏後,總是一個重大的傷亡,到了這時攻勢已停頓下去。 可是西北面的敵人,卻乘了晚風,加緊了火攻。最迫近師部的陣線是興街口北頭文昌廟的火,向南燒了幾十幢房子,在每節覆廓裡面駐守的弟兄,都被煙火熏死,敵人在廢墟上推進了三四十公尺,到師部門口,還有八十多公尺。那裡現由追擊炮營營長孔溢虞負責駐守,他所率的部隊是一六九團第三營的殘部,不分哪一連,也不分什麼兵種,所有官佐兵夫,一齊編入戰鬥。全數算起來,不過五十個人而已。但他們知道這裡和師部太近,不能讓敵人多進一公尺,在覆廓里逐節地守著的人,就像生鐵鑄下似的。敵人要由興街口直接攻來,我們覆廓里的守兵,可以用槍和手榴彈在兩面打他。敵人在正面攻不動。小西門的部隊就分兩面伸開,一面向大西門伸展,一面向北門伸展,企圖和原來兩處敵人合流,北門和文昌廟相接的防地,這時歸一六九團一營駐守。楊維鈞營長守著后稷宮門口的一座堡壘。他一面擋住正北敵人的火燒炮轟,一面又防止小西門敵人的抄襲,十分艱苦。程堅忍參謀率領一班雜兵,這時只剩七個人,還連他自己在內。就在四眼井的彈坑沿上,堆了些磚頭,做了臨時工事,掩護著后稷宮碉堡的後路,他們這個地方是被敵人隔斷了後路的,已是一天沒有吃飯。到了夜深,正北的敵人順著風,陸續地放著毒氣,守軍扯出衣服里的棉絮,各自淋著小便在上面,掩住了口鼻,沉著地熬著。楊營長在堡壘洞口觀望,見正面的敵人,在殘破牆腳下,隱約地移動,料著隨後又是一個衝鋒,正預備了截殺,卻得到師長的電話,已經派人去迎接兩路友軍進城。立刻就叫傳令兵,分頭去告訴弟兄們要爭取時間。這話傳出去,就聽到伏在工事裡的弟兄們哄然一聲,有著高興的歡呼。他想士氣還是很旺盛的,只要有子彈,還可以拼下去。可是看機槍旁邊子彈盒裡的子彈,已不過二三十發,簡直不夠對付敵人一個衝鋒的。沒有子彈,堡壘有什麼用?他低著頭咬著牙地想了一想,就派傳令兵去請程參謀來。相見之下,彼此同喊出一句話:「援軍快要來了。」程堅忍臉上還勒著一條灑了肥皂水的手巾,勒住了嘴鼻。楊維鈞道:「敵人馬上要來衝鋒,沒有子彈,堡壘沒法子守。我的意思,趁了弟兄們這時高興,來一個逆襲,若是搶得一挺機槍和一些子彈,那就有辦法把時間拖到天亮。」程堅忍低頭想了一想道:「好是好,不過我們人太少,肉搏一次又要有個相當的傷亡。打個電話請示一下。」楊營長伏在碉堡前壁說話,他卻是不住地向外張望,將臉上兜口的手帕起下來,將鼻子聳了兩下搖搖頭道:「毒氣已經稀薄了,敵人馬上要衝過來了。那右邊牆角上有挺機關槍,在人家倒了的門洞子伸出頭來。我去把它弄到手。」說著,他就提起了步槍,走出碉堡旁門,見一位連副帶了十幾弟兄,蹲在兩堵斷牆的腳下。他把手一招,把連長叫到沙包掩蔽下面,彎了腰輕輕地道:「我們援軍來了,快要進北門,我們殺開一條血路,把援軍引過來。巷口上有挺機槍,擋住了我們的路,我們得連子彈都搶過來。去告訴弟兄,跟我上去,援軍來了。」連長復走到斷牆下,對弟兄一個個地通知,跟營長接援軍去。楊營長由沙包掩蔽下,跳著走到這面牆腳,只手一招連副和十幾名弟兄,一齊跟上,正好對面敵人喊聲大作,趁了放毒之後,要來奪這碉堡,哄然一陣叫著,便待衝鋒。楊維鈞首先一個,拼命向敵人奔了迎上去,手上一連串地丟出三枚手榴彈。敵人密集著,成了隊形,還不曾開腳,見楊營長順著殘敗的牆腳先挺身直奔上來,倒出乎意料,這三枚手榴彈,丟得面前火花湧起,密集的敵人就一面向左右散開,一面舉槍she擊。楊維鈞雖然是身子中了兩枚子彈,他還迎著敵人,跑到他們面前,丟出第四枚手榴彈,做一個自殺的衝擊。他和站在前面的九個敵人,一齊同歸於盡,後面的十幾名弟兄,也是冒了敵人的槍彈,跑近來丟著手榴彈。敵人見我們衝到面前來丟手榴彈,比肉搏還要厲害就退下去了二三十公尺。擺在面前的那挺機槍和幾盒子彈,沒有來得及撤退。我們有一個弟兄,跳上前去提了一盒子彈扛著槍,就回頭跑。敵人一彈she來,把這個弟兄she倒。旁邊躥出來一個弟兄,就代替了他,提著子彈盒扛了槍,做個接力賽跑。將近堡壘,他也中彈而倒了。程堅忍已出了堡壘,在掩門的沙包下藏著。看到這種情形,就憑空一跳,跳出了沙包,奔上前來向已死的弟兄身旁一伏,先拖過機槍,再提過子彈盒,就緊緊地貼了地面,很快地向後倒退,將退到沙包邊,拖子彈盒的左手臂卻讓一枚子彈穿通。他咬牙忍住了痛,終於把槍拖過來。所幸四眼井方面那六名弟兄,已增援到這裡,立刻掩在民房牆腳下,對那邊丟去兩枚手榴彈,攔著敵人向前,一面連人帶槍,抬進了碉堡。程堅忍看到奪過來的這架機槍,已由弟兄在洞口架起,笑道:「好了,有了子彈有了槍,我把援軍迎接得來了。」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這樣的吃喝休息(1)

    這一個反襲,奪得了機槍,奪得了子彈,然而十幾名士兵和忠勇的楊維鈞營長都犧牲了。程堅忍左臂受了傷,將預帶的傷藥,敷住了傷口,撕一片裹腿,把傷口紮好了,就把這裡情形向師長請示。不想電話線又斷了,他因為六名弟兄里,還有一位運輸連班長,就把機槍交給了他管,自己咬牙忍住痛,坐在碉堡地上指揮。敵人先後沖了兩次,都被機槍壓住,就不再沖了。吶喊一陣,將平she炮轟一陣,連續了三次,這碉堡卻前後中了五彈,連垮兩次,最後只有程堅忍和一名輕傷弟兄,由碉堡土堆下爬出來坐在掩洞門的沙包後,其餘五個人,都被磚石倒下,埋在碉堡里,程堅忍道:「敵人若衝過來,你設法和敵人去拼,我身上還有一枚手榴彈,我會放在地下,一手拔去保險和靠近我的敵人一同完事。」那弟兄道:「我爬進碉堡去找一點武器來吧。」說著他真由洞口裡爬進去。說也奇怪,這裡碉堡垮了,敵人卻沒有再來騷擾,聽了那槍聲喊殺聲,卻已在后稷宮的南邊,這裡已甩到敵後了。程堅忍由沙包上面,伸出頭來看看,三四十碼之遠,敵人在巷子當中疊上一堆亂磚,正對了這裡,似乎是個臨時機槍座。腳步啪啪地響,卻在那機槍座之後,斜向西南而去。 正揣想著那士兵由破的碉堡洞裡爬出來了,手上拿了把刺刀舉了一舉,他道:「找不到別的了。」這話大聲一點,驚動了對面,果然突突突she來一陣機槍彈,兩人趕緊伏在沙包下。程堅忍道:「敵人知道這碉堡打垮了,料著我們沒有了力量,就用一架機槍監視著,免得我們牽制了他的兵力。到了天亮,他看清楚了情形,也就會衝過來的。」那士兵道:「何必天亮,他要知道我們只兩個人,跑近來丟幾枚手榴彈我們也是完。參謀,我想,我們……」拖著聲音,沒有敢說出來。程堅忍道:「我聽聽這槍聲,好像是在我們後面警三局了,我們可以回去。但路上走不得,只好由民房裡鑽著牆走。」那士兵道:「參謀走不動吧?我背著你走。」程堅忍道:「不用,我傷了手,又沒傷了腳。走吧。」他將一隻右手扶著沙包,站了起來,那弟兄就拿了一把刺刀,在前面引路,他們在腦筋里估量著方向,在人家重重牆壁之中鑽了走。遇到了瓦礫場,兩人就很快地跑過去。牆擋了去路,就翻著斷牆頭,或穿著窗戶爬過去。凡槍聲逼近的所在,就繞道走遠些。摸索了二十多分鐘,卻有個迫擊炮彈,轟的一聲落在走的破屋上。那士兵正好走到牆邊,屋頂和磚頭一齊垮下來,把他活埋了。程堅忍還隔了一堵短牆,他聽炮彈在空中落下來嗚嗚的聲音,已經伏在牆角下,就躲過去了。等到震聲停止過了一兩分鐘,他抬起頭來看看,見前面濃煙之下一堆磚瓦,料著同行人是犧牲了,他微微自嘆了口氣,慢慢地向前走。約莫走到藥王宮附近,大火一叢,燃燒著十來家民房,卻沒有法子前進。在這左右兩面,都是敵人的槍聲。由這個地方到興街口,只有五六十公尺,但聽著這敵人的機關槍就像倒排竹似的放she著子彈,實在沒有繞道的可能。於是再走回去,摸索著向東再向南,在民房裡轉來轉去,轉了兩小時之久,才轉到上南門,經過那十字街口的時候,兩頭的余火照著街上紅紅的,紅光下,兩次碰到敵人經過。第一次伏在磚堆下躲過去了,第二次正走在街邊,四邊是敞著的,腳步已由街口響過來,他見地面有七八具死屍,向地上一撲,就躺在屍首一起,裝著死人。這地方敵人不斷地來往,而子彈又是亂飛著。敵人過去了,他也不敢起身,就地面一陣滾,滾到一民房牆腳下,才起身鑽進破屋子裡去。由這裡向西,已是自己的陣地。再向西走到中山西路的南側,聽到前後是自己的槍聲,這膽子就大了。面前一帶民房,並沒有燒掉,雖是被槍炮打垮的地方不少,四周有牆,上面有屋頂,房子的輪廓還在。在四處火焰照耀下,他看出了情形,這是雙忠街。雙忠街向北三四十公尺,就是師部了。他坐在屋檐腳下,休息了一會。疲勞是得著了一會兒休息,可是又渴又餓,心裡頭像火燒著,口裡幹著要冒青煙。心裡想著這非趕回師部去沒有辦法。正想起身,火光的飛煙下,看到對面來了兩個人,他首先喝問著口令,那邊答話的,是自己人,讓他們穿了煙陣,走近了一問,正是師部里一個傳令兵,一個勤務兵。傳令兵站在面前道:「參謀掛了彩吧?」程堅忍道:「不相干,手臂上穿了一彈,已經紮好了,你們有法子找到一點水嗎?」勤務兵道:「這裡我很熟,我去和參謀找去,請你等一下。」說著,他走進一家人家去了。程堅忍道:「你們回師部嗎?」傳令兵道:「是的,師部里的雜兵,都上了火線了,我送了一封公事到大西門,又趕回來。」程堅忍道:「那邊情形怎麼樣?」傳今兵道:「還好,敵人還在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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