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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逮活的(2)
周、雷二人,不敢怠慢,周太福緊抓手榴彈引線,雷耀銑跳上前去,就去先奪落陷敵人的那支步槍。可是那敵人,已在坑裡翻過身來,抓著死也不放。後面三十多敵人,看到同伴落坑,爬起來就向前搶救。周太福看得十分準確,等他逼近了這彈所在,使勁將引線一扯,立刻六彈同時爆炸。早有十幾個敵人,隨了煙火一叢,同時倒地。其餘十幾個敵人,摸不著頭腦,轉身向原路跑了回去,周太福見威脅已除,也跳了向前,幫著雷耀銑去俘敵。在坑裡的敵人,一面要奪槍,一面要爬坑,手腳正忙亂著一團。周太福抬起腳來,對他臉上一踢,喝道:「好小子,倒下吧。」他頭被重踢一腳,人昏了過去,槍已讓雷耀銑奪了過來。他是個徒手的,兩人更不怕了,一人扯了他一隻手,活拖上坑來。 在這種三人糾纏情形之下,已在三分鐘以上。敗下去的敵人,退了幾十尺公路,各找了一個掩蔽所在,將身子蹲下。他們見這邊並沒有人追擊上去,也就不走。個個開槍,對了周、雷二人she擊。有幾支槍,還向土堆前面she擊,封鎖了周、雷二人去路。他們那意思,救不下人就讓這三個同歸於盡。可是那個被拖住的敵兵,讓周、雷二人拳打腳踢,已精疲力盡。兩個人將他摔倒在地,各拖住一隻腳,由土堆斜角,拖下一片菜地里去。菜地上面是斜傾的土坡,正是she擊的死角。由這裡向小西門正好有條長滿了糙的小路,兩個扭住這被俘的敵人,連扯帶推,終於走進了小西門。在小西門上扼守陣地的趙相卿排長,早已看得清楚,立刻迎了向前,很讚許了幾句,並要派弟兄護送他們回師部。周太福道:「報告排長,我們是早上掛的彩,這次,敵人的彈煙,都沒有挨著我們。我們兩人對付這鬼子足行。」趙排長一笑,也就讓他們去了。周、雷二人和這個俘虜,步行著回師部,路經過振康堆棧,見王彪站在那門口在和黃九妹說話。黃九妹一手扶了半掩的大門,一手將個食指伸著嘴邊,微微地笑著,王彪迎向前,豎了一個大拇指道:「真有你的,果然逮著活的了。」雷耀銑得意地用手拍著胸脯把經過的情形,略微說了一說,黃九妹和參副處幾個勤務兵都是熟人,笑道:「好啦。你們把敵人打退了,論功行賞,你們會高升的,等著喝你們一杯喜酒吧。」周太福道:「黃家大姑娘要喝我們一杯喜酒嗎?」雷耀銑道:「對了,等著喝你一杯喜酒。」黃九妹道:「大炮歇了大半天又響了,你還是這樣嬉皮笑臉。看守著鬼子吧,別讓煮熟了的鴨子飛了。」周、雷二人笑著,帶了俘虜走,王彪也就跟在後面,周太福道:「你還在那裡談談吧。我們能在火線上逮活的,到了城裡,還會讓他跑嗎?」王彪道:「我也該回去了,參謀只給了我一小時的期限,現在大炮響了,會有事的。」雷耀銑道:「參謀給你一小時的期限幹什麼?」王彪道:「也是送一道公事到大西門。」周太福笑道:「我看不是,也是讓你逮活的吧?你逮得著逮不著?」王彪道:「什麼時候,開玩笑?」三人都哈哈大笑,相映著那個被夾在當中走的俘虜,低了頭面如死灰,他們是更覺得有意思了。因為他們是非戰鬥員的勤務兵呀!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沒讓敵人活埋到(1)
余程萬師長對敵情的判斷,那是相當正確的,在二十七日下午四時以後,常德城周圍的炮火,又開始向城基進攻了。 敵機九架,也在這時,在城空轉了幾個圈子,隨著就丟了幾十枚炸彈和燒夷彈,雖然一部分都落在廢墟上,可是依然有個大火頭,在空中湧起。昏黑的長空,又是紅光照耀。北門外的敵人,就把兵力集中在城基東北角,展開兩翼,向護城河進逼。三四十門大小炮,就對了一個角猛轟。北門是第一七一團一營吳鴻賓指揮,他帶著兩個連親自在城上作戰。敵人的戰法,還是這樣先用大炮集中向一處she擊,造成一個火焰下的缺口,然後密集部隊,分作若干波狀,向防線缺口猛撲過來。我們呢?在沒有重武器又缺乏子彈的情形下,也有一種固定的戰法,就是敵人炮轟的時候,我們伏在戰壕里,動也不動,聽他在搗亂。等到敵人涌到護城河邊的時候,才用機槍去she擊。敵人若再逼近,我們就奔出戰壕去,當頭迎擊,先用手榴彈炸,再用刺刀肉搏。來一次我們就反擊一次,因此敵人就根本無法接近城基。由黃昏戰到深夜,就是這樣支持住了。北門的炮火達到了最高cháo的時候,炮聲先在東門相應,其次是西門。到了天亮隔沅江的敵軍炮兵,也就開著炮攻擊南牆,而且敵人的飛機,增加到四十多架,十幾架一批,或隨了炮彈著火處擲彈,或擲下彈來引起火焰,作為炮彈的目標。在常德城中心,抬頭四周一看,完全是煙霧,把這個孤城罩住。在濃密的煙霧陣里,可以看到那陣陣紫綠色光焰,在煙霧下面噴she,城裡所聽到的炸彈,炮彈爆炸聲,每是若干響連成一氣。為了這聲音的猛烈逼近,所有城外的槍聲喊殺聲都聽不到了。在這種情形下,程堅忍奉著命令,在東門督戰。由興街口起在焰火當中,他和勤務兵王彪,成了兩個模糊的黑影。向東走,因為那炮彈的煙凝結在廢墟上,像寒冬最濃重的大霧。每一個彈落在煙霧裡,火光帶了無數的芒角,由平地向四周噴she,立刻煙里更加上一重煙。彈子噓呼噓呼的聲音,造成一種慘厲的怪叫,帶一種猛烈的熱風吹來。這熱風好幾次由身邊經過。程堅忍伏地稍遲,被這風吹著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但是他覺得戰事到了今天,已到了無可再加的高cháo,軍人以身許國,本隨時可死。而今天這隨時可死的可能性,就十分地大。城裡已是步步過彈,在火線上抵抗敵人的弟兄,更是在鐵火的狂cháo中了。死要死得慷慨,不管怎樣炮火猛烈,必得極力達成自己的任務,死了也是心地光明的。退退縮縮地死去,那是種恥辱。這樣想了,儘管讓彈風掀在地下打滾,爬了起來,又繼續地向前走。而在同樣情形下工作著的,有通訊兵在牽著電話線,有工兵在鋪著工事,有輸送兵在送子彈,煙霧叢中,看到各種人影在活動。他覺得誰也沒有把死放在心上,我怕什麼?他繼續地走近東門,遠遠看到東門那個城基缺口所在,彈火像大海船頭上衝起的紅色浪花,一簇隨著一簇,向半空里激起,硝磺氣味,觸著鼻子都要鬱塞起來。街道邊的殘剩房屋,經炮彈掀起,瓦片石子,像狂風雨點似的撲人。他這時已不知什麼叫死亡,也不知什麼叫恐怖,人像落在一種宏大聲音狂浪里,把一切丟開,只是朝前走。到了中山東路的廣清宮團指揮所里,見第一六九團柴意新團長伏在街上小碉堡的石壁下,手握了電話機,用沙啞的喉嚨喊著:「衝上去,把他們消滅了。」在他指揮的時候,炮彈濺著地面上的沙石,由小洞孔里隨狂風直穿進來,而他並沒有理會。由這裡到東門,徑直地順著中山東路,約是半公里,正好看守住那城基的缺口,但見平she炮的炮彈,距地面不高帶著白色的煙箭,呼呼咚呼呼咚,向兩座小碉堡連珠炮似的發she。缺口外湧起一座火焰山,向缺口邊倒,缺口東北角,有三十多個敵人,趁著我們守軍完全犧牲,援兵被彈擋住,就搶著爬過一人高的城基,突然竄到海月庵。這裡還有一部分民房,和廢墟相間隔。副團長高子日,原在這附近一個小碉堡里指揮作戰,他身邊已沒有了正式的戰鬥兵。只是在昨天晚上,將本團的火夫雜兵,湊合了四十多個人,編並了一小隊人,在此監視城基一角作為預備隊。這些人既不是戰鬥列兵,他們就沒有槍。昨日編並的時候,只找出了十支步槍交給他們。其餘的是各人拿著本師從前操練國術的大刀和幾尺長的木柄長矛,另外每人配上三枚手榴彈。這樣的授給武器,自是萬分不得已。而大家也就自始下了決心,預備最後一滴血,隨時肉搏。這時敵人已衝進了城基,副團長高子日在街口石砌的甬道工事裡,就在電話里向柴團長報告。他的答覆很簡單,衝上去把敵人消滅。高子日端著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首先跳了出來,將手一揮,四十多名的決死好漢,一齊跟著跳了出來。由這裡向前海月庵,全是些炮火轟擊成的磚瓦廢墟。平地上,左一堆右一堆的磚瓦和不曾倒塌的牆基,造成了障礙物。高子日一人當先,依著這些障礙物,蛙躍著前進。敵人三十幾支步槍,也是各利用了這些障礙物,向裡面she擊,大家冒著敵人密集的槍彈,分著兩翼迂迴,包抄過去。直逼近到二三十公尺,然後拋著手榴彈,先向掩蔽敵人的所在,個別轟擊。人是一秒鐘不停 留,跟了手榴彈向前,既接近了敵人,拿著刀矛的士兵,手裡傢伙輕便,倒占著老大 的便宜,扎的扎,砍的砍,十來分鐘就把這突入城裡的三十多個敵人,消滅了三分 之二。剩著不到十個鬼子,向城基原來爬入的所在,跑了回去。高子日又拋著手 榴彈在後面追擊。除了兩個鬼子跳出城去,其餘都讓刀矛殺死了,但這樣一來,敵人鑑於少數突人部隊,在城內站不住腳,就放棄了這個辦法,依然調集了迫擊炮和 平she炮十幾門,緊對了那缺口,連續she擊。所有在東門外的山炮,已加到四十門以 上,也是對城基集中一點,連續轟she。轟she了一二十分鐘,將這段城基轟平了,又 挨著轟了一段。程堅忍和柴意新團長,守在團指揮部里,由碉堡洞眼裡向外張望, 但見炮火之煙,夾雜了堆土,層層疊疊在眼前飛騰。到了中午,指揮所里向扼守缺 口幾個據點打著電話,已有好幾處一律不通,派出傳令兵去,有的就不回來,回來 的滿身都是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