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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四十章 忽然寂寞的半天(2)

    程堅忍向城外看,見那被火燒炮轟過了的小西門外正街,一片磚瓦堆,攤在陰風慘慘的地上。 高低不齊的殘牆,還是四方禿立著,兩邊護城河的水,成了一條淺溝在河床中心,河床一片混泥,上面伏著幾具屍體,還沒有搬走。西門來的和北門來的河,漂著那不動的一淺溝水,河邊上還有不曾鏟盡的兩三棵禿柳和幾叢短短的赭黃蘆葦,在炮火聲光俱寂之下,有一種前線死去了的象徵。兩河中間通小西門的一條通路,鐵絲網還存在著。鐵絲網上有四具敵屍,不曾移走,鐵絲網裡,也有幾具敵屍,是被我們手榴彈炸死的。班長在身上掏出一包紙菸來,笑向程堅忍道:「參謀吸一根煙吧。這裡有一股臭氣。」程堅忍接過煙來一看,夾著煙反覆地看了一看,笑道:「這是很好的煙,在哪裡弄來的?」班長道:「天不亮的時候有兩個弟兄溜出城去,在敵人死屍上搜索得了些東西,有幾項文件,已經呈送到師部去了。 」王彪聽了這話,對著城外的敵屍,看了很是出神,便插嘴笑道:「我下去給參謀摸兩盒紙菸來吧。」程堅忍道:「敵人在河那邊有監視哨,不要冒失吧。」王彪笑道:「沒有關係,我保險可以找到香菸回來。」那班長也從中湊趣地笑道:「我們叫兩名弟兄,用步槍掩護著他去。敵人雖有一兩個口,伏著端詳了一會兒,臥在地上斜著身子一滾,就滾落到城基外面腳下。他伏著有兩分鐘,四周一看,並沒什麼動靜,他就蛇行著到鐵絲網邊去。他見地面上幾個敵屍,已仰了過來,衣服翻亂著,那已經是受過一回搜索的了,他就徑直地走到鐵絲網下。將鉤掛在上面的敵屍,一一地都伸手掏摸著。程堅忍在城上掩蔽里張望著,見他在地面上已抬起了半截身子,心裡暗罵著:這傢伙膽子太大,這目標豈不是太暴露了?可是他倒不介意,總摸索了有十分鐘之久,然後將落在地面上的一頂鋼盔戴在頭上,蛇行著回到城基下,有位弟兄,伏在缺口上,伸著手下去,把他拉上城來。王彪笑向程堅忍道:「參謀,你看我平安回來了。」說著,他笑嘻嘻地掏出虜獲的東西,呈交程參謀,看時,共有一本日記,一把小刀子,一個行軍水瓶,兩盒紙菸,一盒火柴,另外還有兩枚手榴彈。程堅忍笑道:「這鋼盔和水瓶算是你的勝利品吧,小刀子應該送給班長。那手榴彈你和拉你上來的弟兄分了,把鬼子的手榴彈再去打鬼子。紙菸火柴我就收下來吧。日記本子應當呈送到師部去。」王彪真的這樣辦了,帶了幾分高興,再向北門走。這邊也是和西門一樣,城外是悽慘荒涼寂寞,不過鐵絲網附近,散攤在地面上的敵屍,卻有好幾十具,因為到城基太近,敵人沒有法子把他們拖下去。而這裡出城去搜索敵屍的人還多,他們的目的,第一是要虜獲可用的武器,第二就是找紙菸。弟兄們還笑說著,把這行為起了個名詞,叫「摸死狗」呢。程堅忍的任務,只巡視到北門為止,他帶著一分安定的心情在城基上張望了一番,但見城外一層層的短長堤,還是那樣懶洋洋地縱橫在平原上。陰沉的雲空,天腳下罩著些似有如無的樹林。西北角遙遠地有一抹微黑色的太浮山影子,把戰場的冬景,襯托出慘澹的意味來。在東北角上有兩叢黑色的煙向上伸冒,大概也是在燒敵屍。此外是沒有動靜,耳朵下聽著呼啦呼啦之聲,抬頭看時,城垣高處樹立著一支挺立的旗杆,一大幅莊嚴美麗的國旗,高懸在杆的最高處正隨風飄蕩。中華民族之魂,高臨著太空,也在俯瞰著面前的敵人。他覺著這沉靜的局面,還會延下去若干時候,便帶了王彪步著嚴肅空蕩的街市,緩緩地走回師司令部去。而他也存了百分之幾的私意,要回去享受那戰利品呢。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逮活的(1)

    他們回到師部,在這種輕鬆的時候,自也各得著片時的休息。王彪有他的勤務兵朋友,相聚地坐在參副處後面一間小屋子裡閒談。他手上拿著那頂鋼盔不住地翻弄,臉上透出笑容,甚為得意。周太福斜躺在地鋪上,頭上包紮著幾條繃布,笑道:「老王,看你這樣子,好像你有什麼了不起吧?」王彪笑道:「了不起不敢說,反正我膽子不小,你頭上怎麼掛了彩?」周太福指著坐在旁邊的雷耀銑說:「今天早上七點鐘我倆在東門外送公事。因為鬼子停了火,也是我們大意一點,搖而擺之走出城去。不想街邊民房後面,就是鬼子的機槍陣地,開起槍來,就對我們一陣掃she。我頭部受了傷,老雷腿上讓機槍擦了一下。好在傷不重,我們照樣地把公事送到了。難道說我們的膽子會小嗎?」王彪道:「反正今天閒著,你想不想到城外去摸回死狗?」周太福將身子挺起來坐著,笑道:「這有什麼不敢去?」雷耀銑道:「摸死鬼有什麼稀奇,要逮活的才好。」王彪道:「有什麼法子逮活的?」雷耀銑坐在地鋪上,兩手抱了那條受傷的腿,點了頭笑道:「說出來就不靈了,也是昨天我和老周到小西門外去過一趟,我們想著那個地方,可以玩日本鬼子一個花樣。」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周太福笑著站起來道:「去!我們同去見見主任請示一下,若是主任肯讓我們去,我們就照計行事。」雷耀銑也是很高興,突然地站起來和周太福見參謀主任去了。勤務兵的朋友們,倒不相信他們有什麼辦法,各自笑著。十分鐘後,見周雷兩人在房門口行了個禮,竟是笑嘻嘻地走了。他們到了小西門,悄悄地溜出城去。順著牆基向南走了一截路。那裡針對了敵人的來路,有一個土堆,蹲在路的右邊。土堆上長著小灌木和亂糙,可以伏著藏下兩個人,他們伏在地上端詳了一會,周太福低聲道:「老雷,我們昨天想的辦法沒有錯,來吧。」於是二人各攜著一把鍬鋤,走向離土堆十多公尺遠的路上,四手同舉,刨挖了個五尺深,三尺見方的一個土坑,好在這是沙泥地,刨挖起來,並不十分吃力。刨挖得好了,找了些小樹枝在坑面上架起。先蓋上一層樹葉和亂糙,兩人再抓著沙土輕輕地在樹葉上灑蓋起來,蓋得寸糙片葉,不讓外露。在這陷坑前面,約莫相離十來公尺,於路的兩邊,各埋下三枚手榴彈,用麻繩縛住彈的保險,另一頭拿在手上,引到土堆後面,牽在地面上的麻繩,也都用沙土給掩埋上了。諸事安置妥當,兩人就臥伏在土堆後面,靜等機會。這已到了下午四點鐘了,各方面敵人的炮兵陣地,又在陸續響起,西北門的敵人前鋒,也在蠢動。雷耀銑悄悄地道:「老周,等著吧。不久敵人就要上鉤的。」果然,不到半小時就有一陣腳步聲,慢慢地迫近。他兩人靜靜地守候著,心裡真不住地在跳,彼此對望了一下,也沒有作聲。由亂糙fèng里向前張望,已有敵人三十多個,拖著上刺刀的槍,蛇行在地面滑將上來。周、雷兩人,四目注視,看得清楚,這三十多人前面,恰有一個離開隊伍的,他似乎在偵探這堆土,只管向到爬。兩人看後面那群敵兵,還相距四五十公尺,正好先逮這個活的。兩人沉著氣連鼻息都不讓透出來。各人兩手撐了地,預備隨時向上一跳。那個最先爬行的人,絲毫不知死活,趕快地爬到了陷阱所在,還是繼續地爬,等他半截身子爬到了小樹枝上,無論他是否發覺這是一塊假路,頭重腳輕,一個倒栽蔥式,連沙土帶樹葉亂糙,落到了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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