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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三十五 鐵人(2)

    現在是哪一個角度戰鬥得激烈,卻無法判斷。 師長昨晚上說了,今天早上還有新任務,且在屋子裡等候著吧。約莫坐有一小時,城裡炮彈的爆炸,並沒有減少,而敵人的飛機又來了。當那嗡嗡的聲音,在上空響著的時候,他心下一橫想著,坐在屋裡有什麼用?立刻炸彈下來,城裡又是好幾處起火,應當出去救火,且看敵機來的是多少。他站了起來,正打算走出屋去,轟隆,轟隆幾下大響。也不知由哪裡鑽進來的一陣狂烈的熱風,把自己身子,摔到屋子中心幾尺路遠。同時窗戶撲開,屋子裡東西,四處亂滾。那一片響聲已把自己的腦筋攪亂,他被摔倒在地上,定了一定神,只覺一陣濃厚的硫磺味撲鼻,但見煙霧騰騰,由四處湧進了中央銀行,這是無須猜測就可以知道的,一定是附近中了彈。這個感覺剛是發生,接著又幾下猛烈的爆炸聲,將熱風湧進了屋子。而且在房屋震動中,看到牆外一陣陣紅光閃動。敵人對於這種炸法還嫌著單調,城外的炮兵陣地,對著城區中心,連串地猛she。這時只有耳朵里聽到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屋子裡外被火焰迷糊得像入了黑夜。門窗戶扇一齊搖撼,隨了嘩啷,哄咚,撲咤,各種難以形容的巨響,也發生噼噼啪啪的聲音來助凶焰,這樣有十來分鐘之久。程堅忍第二次橫下心來,心想,不管怎樣危險,也要出去看看,可能師部直接中了彈,要看看師長是否安全。他在煙霧中,摸索著奔到防空室門口,見裡面還放出一線燈光來。走向門口看時,見副師長陳噓雲坐在電話機邊,師長余程萬安安全全地坐在小桌子邊,手上拿了自來水筆,低頭在紙上寫一張文件,大概在擬手諭。那盞煤油玻璃罩子燈,很亮地放在左手下。可想到剛才那種猛烈的轟炸和地的情形下,他還能坐在這裡撰文稿。余師長把這文稿寫完了,一抬頭看到程堅忍,便笑道:「我很好。現在敵機走遠了,趕快出去看看火場,好督率弟兄們去救火,我已經指派人分頭出動了。」程堅忍這又知道在剛才轟炸中,師長並沒有稍微停止工作。他衷心的敬仰下,聚精會神,注目敬著禮,然後走出來。他因為那晝夜不停指揮的周指揮官,並不在指揮電話機邊,他是大家敬愛的一個慡快人,就不免繞道到他寢室里去看看。心想,他可能是得一個短期間的休息,睡覺去了。在這防空室後面,一幢樓房底下,就是他的臥室。走到他的臥室門口一看,有一個勤務兵滾了滿身的灰塵,兀自坐在地上。看那周指揮官時,他側著身子和衣睡在床鋪上,雙目緊閉,鼻子裡呼呼有聲,睡得正著。程堅忍道:「什麼?剛才那樣大轟大炸,讓他睡在床上,沒有把他叫醒嗎?」勤務兵道:「指揮官睡在床上,原是醒的,我在樓上,一個大炸彈落下來,也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呼的一聲,空氣和灰塵把我由樓梯上轟了下來。指揮官還笑了我一頓,說我沒出息。他倒是照常地睡在床上,剛才飛機走遠了,他就閉上眼睛睡了。」程堅忍搖著頭讚嘆了一聲道:「這又是一個鐵人。」勤務兵道:「誰還有這樣大的膽子?他真忍得住。」程堅忍道:「師長坐在那裡下手諭,一動也沒有動。鐵人鐵人!」他讚嘆著走出了師司令部,看到全城的上空,又是煙霧騰空。三四處的火頭,噴吐著幾十丈的煙焰,儘管向長空里伸張。西北風不停地吹著,將那焰頭下面的濃煙,捲成了百種波濤,菸頭滾滾向東南角直撲將去。這個時候,全城有了三個救火的組織,一是師直屬部隊,二是留在城裡的警察,三是代理警察局長,把留在城裡的少數人民,組織了個鄉鎮服務隊。那留在城裡的老百姓,原不過幾十個人,向來也就自動地出來救火和送子彈送茶飯抬傷兵。警局方面,嫌這樣太散漫,在見著百姓的時候,通知了一聲,打算有一個組織,只半天的工夫,老百姓都自動地到警局去登記,聽候組織調用。警局為著每次轟炸,都是四處起火,就讓老百姓和附近的鄰居各組一隊。一遇火起,不必等候指揮,就自動地去救火,每隊各指定了一個人當隊長。至於輸送擔架任務,由軍隊和隊長接洽。只這樣一個簡單的約定,老百姓就在前一日的一小時內,把服務隊組織起來了。這時,程堅忍走出興街口,見師直屬部隊全涌在師部過去兩條巷口上,登屬的登屬,扒牆的扒牆,將下風頭火勢前面的民房,一齊拆倒。那火被風吹著,濃重的厚網,完全把人罩住,火星帶了狂熱的空氣,向人直撲。救火的人全身是灰塵。著火的地方,風卷著火焰一撲,立刻就捲去一間屋子。水槍注she的水和盆桶潑出去的水,根本壓不下一塊火。於是救火的人搖搖頭,放棄了撲滅火源的企圖,只是去斷火路。為了這裡離師部太近,救火的士兵們用著衝鋒陷陣的姿勢,在屋上的人,用斧頭砍椽子,用棍子搗瓦。在地面的人,用繩子縛了木柱拉,用鋤頭去搗毀牆壁。有時一陣火星飛了過來,燒灼幾個人的衣服。大家只將衣服上的焦糊地方撲熄,照常地拆屋。直等嘩啦啦一聲倒了,人才隨著灰塵由煙霧裡鑽了出來。這時,敵機還不斷地一架兩架,由頭上飛過。它似乎知道下面有人救火,一陣陣地把機槍掃she,子彈she到地面的青煙,也可以看出。城外敵人的炮彈,噓呼呼怪叫,刺激著頭頂上的空氣。可是這些救火的人殺進煙堆里,殺進火陣里,殺進風濤里,只管拆屋誰也不理。程堅忍不由得暗地裡又叫了幾聲鐵人,鐵人!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自殺的上帝兒女(1)

    在弟兄們這樣勇敢救火之下,程堅忍料著這裡的火勢,可以壓製得下。 師長是命令自己到各處看看,並沒有指定在哪一個地方督率救火,就不必在這裡了。昂起頭來一看,見中山東路一個火頭,衝出了有三個火峰。風勢由這邊吹過去。看到那倒下來的煙,像一條巨大的烏龍,滾著雲霧,向東南城飛舞。敵人在沅江南岸的大炮,有意助長那方面的禍害,可以看到陣陣的白煙,向東門那邊發she,雖是城的四周都有炮聲,自己總有這麼一個過敏的感覺,南牆到東面斷了。東北牆的城基,到東門也平了,那裡有個很大的漏洞,說不定敵人就有在那裡衝進來的可能。中山東路的火場,總可以擾亂東邊防軍的後路,於是情不自禁地由煙火叢中,奔出了興街口,折轉向中山東路走去了。在興街口看火的時候,人讓煙霧熏炙著,鼻子裡充滿了焦糊味。到了中山東路,在西北風下面,突然覺得身上有陣涼慡的意味,這才回想到興街口在火的下風頭,空氣都燒熱了的。抬頭一看當頂,已沒有敵機,漏出一塊陰沉的雲天。這也就聽到沅江南岸的敵炮,正咆哮著暴虎的聲浪。輕重機槍,像打在芭蕉葉上的暴雨,起著高低的浪層,心裡暗罵了一聲,這瘋狗莫非又要進撲水星樓?於是開著跑步順著中山東路,向東門奔了去。路上遇到兩次回來的傳令兵,先注視了他們的姿勢,步伐都還從容。問起江邊的情形,都說沒事,這才安心地向面前的火場走去。火是由這邊向東燒,而且火的起點處,正是一片轟炸以後的廢墟。正好逼近了看火。這火勢約莫燃燒了二三十戶人家,由西北斜向東南,高低不齊的屋子,向四周吐出上丈長的火舌。南向幾戶人家之外,也是一片廢墟,只有正東的下風頭還是牽連不斷的民房,煙焰擋住了視線,不知道有沒有人攔火。但隔著火,聽到雜亂的人聲,看看火場,火頭像無數的煙霧怪獸,奔出人家,攔斷中山東路。料是穿不過去,便順著小巷子向北邊繞過去。繞到火的下風頭,見有十來個百姓和十幾名警察,也照著師直屬部隊那種辦法,繼續地由西向東拆屋。有個人站在一堵傾倒的磚牆上,揮著手叫道:「各位,那巷口上只拆一幢房子不夠,房子那邊是一幢木壁房子,火會飛過去燒著的。趕快,不要等火勢逼近了,人上不得前。」那人員穿著一身青布棉襖褲,可是說話的聲音尖銳得很,由那頭上披著一把黑髮推測料著這是一位女子,便奔向前去,叫著劉小姐。她迎著點頭道:「程先生趕來看火的。好了,好了,下風頭我們已拆開了十多幢房子。再拆兩幢,火就不得過去了。不過這樣燒一半拆一半,常德城裡的房子,還經得住幾回轟炸呢?」說時,在她那被火炙風吹的紅臉上,皺著兩道眉峰,深深地帶了焦急的樣子。程堅忍道:「不要緊,明後天,我們的援軍就可以達到了。」他一面說,一面打量她,見她棉襖上布滿了菸灰,襟底還灼焦了碗口一塊,兩隻手被灰泥沾滿了。正想安慰她兩句,她忽然跳下來,奔向還成形式的一條巷口。那裡正有四五名老百姓將一條粗繩拴縛了屋角,大家在拼命地拉著繩子下端。那屋角上雖是瓦片紛紛下落,房子卻不曾動搖。屋子下面,有兩個人正各用著斧頭向支壁的木柱亂砍。劉靜媛喊著大家來。她已加入了拉繩的隊裡,嘩啦一聲,將屋拉倒一間。他想,一位平常斯斯文文的小姐,變到這個樣子,中國人究竟是站得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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