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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鳥巢人語國(2)
這第三連塗天鳳連長,和我相處得最近,我最知道他。 那裡前後有兩棵大樹,做了鳥巢工事,一個是我守著,一個就是塗連長做了觀測位置。我們在橋上看敵人比什麼都清楚,我們在樹上用電話指揮發炮,有什麼不百發百中?雖然我們一下午只發了幾炮,一炮打過去,總揍死他幾十個人。後來我看到塗連長下了樹,帶了他的弟兄,加人散兵壕作戰,」王彪道:「他們有傢伙?」袁忠國道:「喏!那位就是他迫擊炮第三連的弟兄。你問他吧。」那士兵道:「我們一排人,只有九支步槍,其餘的都是徒手兵。我就是個徒手的。徒手有什麼關係?我們每個人拿兩枚手榴彈,就由戰壕里上去。我也是腿上讓子彈穿掉了一塊皮,落了伍了。」群伙中一個士兵道:「我們五十七師,真不含糊呀!後來怎麼樣呢?」袁忠國道:「沒有炮,敵人就更猖狂了。大概長生橋那一帶,總有四十門大炮,不分高低,敵人對了我們的工事亂轟,我們幾處機槍陣地,都讓炮轟毀了。我蹲的這棵大樹,就讓炮彈she穿了兩回,那一陣狂風,幾乎把我摔下來。長生橋往南,有幾個鳥巢工事,今天算是用著了。我們在上面守著,看到敵人走近,對準了密集部隊一枚手榴彈,不會讓他們少死人,敵人衝到大樹邊六次,我送了他們五枚手榴彈。第六次我沒有手榴彈了,把步槍還幹了他幾個。算我運氣好,敵人對樹上還擊我多次,就是手臂上穿了個洞,別處沒事。也是那棵樹長得好,四周有許多小樹,他不敢走近,也看不到我。我掛了彩,一隻手沒有辦法,只好留在樹上光瞧著。巧啦,營長兩次由戰壕反攻過來,都攻到那樹林邊下。第一次上來,大概我們有二十人以下。肉搏以後,樹林外撿著三二具個鬼子屍首,他們就下去了。營長也回了戰壕。第二次上來,營長就只帶了八九名弟兄。我親眼看到他一路丟了手榴彈上來,那八九名弟兄,也就是這樣丟著手榴彈上來的。我想,他是看著敵人太多了,根本沒有打算用刺刀劈刺,用了個大家完的辦法。所以到了敵我相隔幾尺路的時候,我們這裡還在丟手榴彈。敵人沒想到我們用那個戰術衝上來,十之八九躺下了。一個密集部隊,大概總有三四十人,只回去幾個人。」王彪道:「我們呢?」袁忠國道:「那還用說嗎?全沒有回戰壕哇,營長自然也在內。他是我們一個好長官,唉!真是可惜!」士兵里有一個人插言道:「雖然他為國犧牲了,他的精神是永久存在常德的,我是常德人,我就可以代表常德老百姓說這句話。將來我們在營里建築一座忠烈祠,或者是一座英雄墓,把陣亡將士的姓名,都刻在石碑上,自然第一七零團第二營營長酆鴻鈞的名字,也是一字不漏刻出來的。」袁忠國道:「所以我們全不怕犧牲,都有這點意思,落個芳名萬古存。我這裡在敵人屍首身上,搜到這麼一點好東西,各位來一支。」說時,他在衣袋裡掏出一個紙菸盒子傳遞著,各人面前,分敬了一支紙菸,又摸出火柴,分別地點了煙。立刻這戰壕黑暗裡,有幾點紅星亮著。王彪吸著煙,笑道:「班長,你在鳥巢工事裡作戰,那是個新鮮玩意兒,你覺得這玩意兒有些什麼好處?」袁忠國道:「好處多著呢!可惜大樹究竟不多,不東面拼命地喊殺,他可會在西面悄悄地抄襲上來。有時候,他們在陣地上匍匐前進的時候,頭上頂著樹枝,或者頂著糙,故意讓我們發現。他可能把樹枝插在地上,人跑了開去。有時候,他們也弄些少數的人,在我們陣地面前佯攻,消耗我們的子彈。像這一類的事,我們在大樹上守著,全看了他一個清清楚楚。我們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聯絡,用各種暗信號,通知了散兵壕里和碉堡里,不但可以不上當,反而可以殺他個措手不及。在這些鳥巢工事裡,我們至多是兩個人,犧牲了也無所謂。在今天以前,他們還沒有發現這玩意兒,我們真占了不少便宜哩。」說著,也打了個哈哈。還是王彪因為他同夥兩個都是帶傷的,勸他趕快進城。他兩人說聲再會,爬出戰壕,從從容容地走了。
正文 第三十四 夜風寒戰郭 星火肅孤城(1)
這些故事,都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發生的。到了黃昏的時候,每日照例的一個高cháo,這日自然也沒有例外。當袁忠國離開漁父中學前面戰壕時,有一架敵機,突然地飛到了常德城圈上,繞著城垣飛了個圈子。然後飛到城中心,落下個照明彈。照明彈這東西,像個遠望的汽油燈泡,亮得發白,它由飛機丟下,化學液體燃燒起來,懸在幾百尺高空,可以燒十幾分鐘。液體燃燒完了,就變為一陣青煙化為烏有。平常轟炸機夜襲,用這種東西對付燈火管制。半空中懸上一二十個照明彈,可以把整座大都市照明得如同白晝。而敵人在常德丟照明彈,卻不是這個意思,這是黃昏總攻擊的一個信號。所以在高空的照明彈像大月亮似的,掛起來,敵機就悄然地走了。敵機一走,常德四面的敵人,包括沅江南岸的敵人在內,山炮、迫擊炮、輕重機槍、步槍,一齊發she,各對了他們面臨著的陣地,儘量地拋出他們的火藥與鋼鐵。那一種火光,可以在地面上綿延牽連著成一條光芒,閃she紅毛茸茸的火龍。它那聲音,把宇宙里所有爆烈噴發的響動來比擬都不能形容得恰當,它是連串的,兇猛的,有高有低的。成語上什麼震耳欲聾的話,那也形容不出,震耳就是震那麼一下而已,這槍炮之聲,根本不是波動式的震,它簡直是爆烈的聲浪,傾瀉出來。本來這種動作每日都有,而二十五日這個黃昏,卻更猛烈。守常德的虎賁們,他們有了一個星期的經驗,絲毫不為這聲色俱厲的情況所動搖。而且我們的子彈,越來越少,不能不加愛惜。所以兩方陣地對照之下,我們的陣地,反是寂然無聲,只有偶然的一陣機槍聲和喊殺聲,那就是敵人衝鋒上來,他們加以反擊了。我們守在戰壕里,屢次得著師長指示,都是沉著應戰,而且每次根據上峰的來電,都說援軍二十七日可以趕到。憑著這苦戰七八日的經驗,再撐持一日一夜,絕沒有問題,大家除了沉著之外,還添上了一分高興。這一晚上東西北三面,敵人只是用猛烈的炮火轟擊,陣地的爭奪都沒有什麼變化。王彪和一部分雜兵,守在營指揮所外面的戰壕里,半坐半睡地休息,大家讓炮聲槍聲聒噪得麻木了,不能做什麼消遣,等著槍炮稀疏一點,說話可以聽到的時候,大家就談天消遣。談到後天援兵就會開到的消息,大家是非常地高興。有人說:「把日本鬼子驅逐走了,什麼功勞也不想,只希望找個僻靜而又暖和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睡他一覺。」有人說:「趕快寫封家信回去,免得家裡人惦記。」也有人說:「我願意買一盒紙菸,坐在城牆上,看著鬼子進攻的路線,慢慢地吸菸。」王彪卻沉默地沒說什麼,有人問他,他笑了一笑。就有人猜道:「他準是想到敵人屍身上剝一件呢大衣下來穿。」王彪還是笑,卻不答言,夜色慢慢地深沉,地平線上的火光,也慢慢地萎縮暗淡下去,染著火藥的雲彩減退了血色的光焰,長空有幾處灰黑色,也就有幾個星點,在戰壕頭上一閃一閃的。槍炮聲在面對著的敵陣上,暫時消沉下去,偶然一兩下的槍聲,正像暴風雨過去,後屋檐上還有不斷的點滴聲。不過這透著比較沉寂的夜空里,西北風大大地作怪,呼呼狂響。戰壕上面,一陣陣的飛沙,撲咤一陣又撲咤一陣,又在頭上颳了過去。這裡的陣地,正好對了西北,完全面對了風的吹勢。在戰事緊張的時候,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理會天氣對於身體的關係。到了戰事和緩過來,緊張的神經中樞,它又要管它五官四肢所接觸到的變化。那風沙夾著的寒cháo,侵襲到戰壕里每個人的臉上身上,讓人的脊樑里,有一絲絲的涼氣向外透出,伸出在棉軍服外面的兩隻手,已漸漸地會讓人感到麻木。王彪坐在戰壕里,沒有什麼言語。他兩隻手不住地搓著,借了這點運動,讓兩隻手發生一點熱量。他心裡在發生著幻想:那些被敵人侵占了的地方,包括自己老家在內,不知道那些老鄉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會想到我們要打回老家去的人,是這樣地吃苦嗎?他又想著,到過一次大後方的重慶,那裡並不冷,轟炸後的街道,修得寬寬的,到了晚上,電燈也是點著通亮,這個時候,應該是戲館裡散了戲,看戲的人向那到處的三六九麵館,吃著消夜點心。那不是瞎猜的,自己在重慶,就嘗過那麼一回好滋味。他想到這裡,有點悠然神往了。兩隻手也就搓得十分有勁,瑟瑟作響。他又想到那回在戲館子裡看著盤絲洞的京戲,八個美麗的蜘蛛精,在雪亮的電光下,在台上跳舞,多麼醉人,出了戲館之後,在三六九吃了一碗湯糰,軟軟的,甜甜的,幾乎沒有嚼,就吞下了肚去。重慶人應該還是那樣,他們可會想到常德城裡今晚上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