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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勤務兵的軍事談(2)

    所以打到下午,陣地上只剩二三十個人了。 」靜媛道:「我們傷亡這樣多,敵人怎麼樣呢?」王彪道:「打仗,總是進攻的人傷亡多的。我們死三百,敵人就得死一千。」黃九妹道:「那我們今天算犧牲了一個營長。」王彪把杯子裡剩的茶,對嘴裡倒著,咕嘟一響喝光,借著助助勇氣,他將杯子放在椅上,重重地按了一按,嘆口氣道:「還有呢。聽說第一七零團的第二營營長酆鴻鈞,今天也在西邊長生橋那裡陣亡了。西路的情形,我不大明白,大概都離城牆不遠了。從今天起,恐我們要隔了城牆和敵人作戰。乾媽,你們不是說,敵人的炮彈怎麼會落到城裡來嗎?到了明天,我想槍彈都會在屋頂上亂飛了。可是,事到於今,你老人家也不必害怕,人生無非是這一條命,遲早也免不了一死。拼了這一腔熱血,也許死裡求生,做一番人家不敢做的事出來。」說著,他伸手拍了兩拍胸膛。他是站著說話,挺直了身子,兩道眼光迫直著she人。靜媛聽了他先前說的那番軍事常識,再又看到他這一種姿態,覺得一名勤務兵也有這樣的程度,也就難怪五十七師實在能打仗。因問道:「王同志,你的胸襟很好,你是抽壯丁來的嗎?」他道:「不,我是自己投軍的。我原是做小生意的,由南京到南昌,由南昌到上高,讓日本鬼子打到我什麼幹不成。後來遇到了我們參謀,我就給他當勤務兵了。因為我們是同鄉,很說得來。」靜媛道:「你山東家裡還有什麼人?」王彪道:「不瞞你說,我還是個獨子呢。家裡有一個老娘,有一個妹子,我死了不要緊,妹妹出了閣,不照樣傳宗接代嗎?生下孩子,不管姓什麼,我王家反正有一半。我覺得男女是一樣,我這麼大歲數,不是打仗,也許我在家裡,家裡不止三個人了。」黃大娘笑道:「少費話!炮火連天,誰和你談三代履歷,還有什麼好消息沒有?」黃九妹已把飯菜都熱好了,故意將頭偏到一邊,向劉靜媛道:「我們還是趕快吃飯吧,吃飽了,我們也做個飽死鬼。」王彪見她三人突然忙著吃飯,把探問軍情的心事放到-一邊,頗覺有點不好意思,就走到堂屋檐下,抬頭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語地道:「這天也是有意和我們為難,天天吹著這樣大的風,只要有火,總是越燒越大。咳!每天晚上,都是燒紅了半邊天。聽啦,這槍炮聲多密,我們過了十幾個年三十夜了。」他叨叨地自言自語著,堂屋裡還只是吃飯,並沒有誰理會他。他牽牽衣襟,又摸摸衣領,便迴轉身來道:「乾媽,你們吃了飯,早點休息吧,養點精神,好對付明日白天。我走了。」黃大娘說了句多謝,也沒其他言語。王彪料著是自己失言了,只好悄悄地走著。到了大門口時,後面有腳步聲,看時,黃九妹來了。她先道:「這房子太深,我們在後面住著,總得關上大門。」王彪答應是的,不敢多說。黃九妹道:「王侉子,人家劉小姐是有知識的人,往後在人家當面別噦哩噦唆的。」王彪道:「九姑娘,你知道我是個直筒子,說話少留神,其實,我心裡沒什麼。」黃九妹撲哧一聲笑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鳥巢人語國(1)

    在戰鬥場合上的人,他的心裡,是有著強烈的變化的。 雖是這種變化,隨著各人的性情各有差別,而他們需要輕鬆與溫暖,卻大體相同。因為他們每一秒鐘,都在緊張的空氣里,精神實在需要喘息一下,有些下意識的人,就因了這種需要,極端地變為自我陶醉,弄成了軌外的行動,會帶兵的人,他就要明了士兵心理。五十七師自參加上海「八·一三」之戰以來,向來都是名將統率,也就向來注意到這一點。現任的副軍長兼師長余程萬,他是個儒將,所以他一向地在適當的時候,就給予部下一部分輕鬆與溫暖,卻又極力地訓練他們,避免自我陶醉。參副處的人晝夜和師長接見,他們知道在心理變化的時候,怎麼處理自己,就是勤務兵也沒有例外。王彪認識黃九妹雖是日子長遠了,只為著師長紀律嚴明,除了心裡有那種不可遏止的戀慕而外,在表面上向來不敢說一句笑話。這些日子,在炮火中屢次和黃九妹見面,覺得在生死患難里,頗與她感情增加,不過還是保持著嚴肅,依然不敢說一句笑話,這時,她暗地借了關大門來說句私話,又盡情地笑了一聲,他也就立刻感到一份充量的愉快。但他向來是個不會說話的人,未免呆了一呆,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黃九妹將手輕輕推了他一推,笑道:「發什麼呆,快回去吧!不要誤了公事!」王彪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不壞,只是嘴裡說不出來。」她倒不以為這是閒話,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知道的,戰事這樣厲害,真不知道明天誰死誰活。我現在拜託你一件事,假如我死了,我老娘孤苦伶仃,請你另眼相看。」她說到這裡,哽咽住了,臉上已是有兩行急淚,直撲下來,落到衣襟上。王彪道:「你放心。」

    他也只說了這三個字,依然呆站著,黃九妹將袖頭擦著淚道:「別喪氣,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回去吧。」王彪也不敢再耽誤,行了個軍禮,隨著來個向前轉,頭也不敢回就走了。這動作是他平時所得的一點訓練,不肯有了女人的眼淚,消磨了自己的勇氣。他很快地走回師司令部,在門口遇到了程堅忍,他問道:「這一封公事,怎麼送這樣久?」王彪道:「參謀沒有限我時間回來,我順路……」程堅忍一面走著,一面道:「又是和我去找紙菸。我告訴過你,雖然是炸壞了的房子,那房子裡東西究竟是老百姓的,我們穿了軍服的人,不可以常到那裡去挖掘東西,小處不自愛,慢慢就會出毛病,隨我上大西門去吧。」王彪聽他這話,知他又是向大西門去督戰,沒有說什麼,隨了後面走去,但這條路,已不似往日那樣好走,炮彈在火光燦爛的空氣里,呼呼地響了過來,走出城門半條街就有三枚炮彈在前後爆炸。到了漁父中學,已是迫近了火線,程堅忍找到營指揮所和來此作戰的杜鼎團長談話,王彪就在營指揮所外散兵壕里休息。這營指揮所也是個小碉堡,外面的散兵壕,屈曲著橫斷了路面。壕的一端,連著兩幢轟毀了的民房,半堵沒有倒的磚牆,擋住壕的正面,倒是相當安全。團部營部五六名雜兵,靠了土壁,坐在壕里休息,候令,大家悄悄地說話。有兩名弟兄,不甘寂寞,曲了腿,面對面地坐著,手拍了腿,鬧著兒童玩意兒,在猜錘子剪刀布的啞拳,贏了的擰輸拳的耳朵。雖是天已昏黑了,那天上反映著炮火的紅光,卻看得手勢十分清楚。每擰一下耳朵,大家全忍不住嘶嘶地笑。正猜得有趣,壕上有人輕輕問道:「哪位同志有水嗎?分給我一點喝。」大家伸頭看時,有一個傷兵,將繃帶在肩上掛了手臂。旁邊一個人,背了兩支槍跟著。王彪道:「說話的好像老鄉袁班長。」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我袁忠國?哪一位答話?」王彪道:「參謀處勤務兵王彪,這裡有水,班長這裡來喝。」這兩個就下了戰壕,王彪把身邊的一隻木桶和一隻瓷鐵碗,一同送到袁班長身邊,讓他儘量地喝。他首先舀起一碗,一口喝光,哎了一聲道:「不錯,還有點溫熱呢。」他立刻把碗遞給了同伴。王彪道:「班長,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們一七零團第二營由小西門進城了。」他道:「可不是,在長生橋附近,我們落了伍,就繞道到這裡來。剛才已見了參謀,他讓我進城歸隊。」王彪道:「聽說酆營長……」他唉了一聲道:「陣亡了,死得壯烈得很。」王彪道:「你有工夫說給我們聽吧!」他道:「我遲十來分鐘進城去,沒關係,酆營長這段忠勇事跡,是應當告訴各位的。」說著,他接過碗,又舀著大半碗水喝了,然後道:「今天下午,敵人又用密集部隊衝鋒了,昨天我們還用迫擊炮山炮去壓制他們,到了今天,我們的炮就不大響,一個鐘頭也只響兩三次,大概是炮彈完了。不過迫擊炮營是非常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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