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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兩位患難姑娘(2)

    不是師部里弟兄們幫著抬,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黃大娘道:「哎呀,東門外天主教堂?那邊早就受著炮打了吧?」靜媛道:「不但是炮,大概今天槍都可以打到了。前天晚上炮火轟了一夜,一個病重的老人家,哪裡經受得住這驚嚇,當晚就過去了。我一想,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我父親不會死的,我就願意舍了這條命,要替父親報仇。可是我沒有學過放槍,別說是個女孩子,就是個男孩子,也沒用。後來我又一想,只要為國家出力,幫著人家殺敵人也是一樣。可是只做了一次擔架隊,人家就發現我是個女孩子,又勸我不要干。那個程參謀說,野戰醫院用得著女人。黃家大姑娘,我們明天一路去好嗎?伺候傷兵,這沒什麼不會呀。」黃九妹眉峰一聳,臉上帶著幾分興奮的樣子,正要答覆這話,黃大娘便道:「劉小姐,我們是負責給人看守房子的,走不開呀。我們也不是不替軍隊出力,救火呀,幫著送水送飯呀,都可以,就是一層,我娘兒倆要同去同來,總不能離開這個堆棧,一炸彈下來炸掉了,那沒有話說,不炸掉的話,我就得看著。」黃九妹道:「劉小姐,不忙在今天,今晚商量商量,明天再說吧,我看你今天未必吃過飯,昨天晚上到今天正午,東門那邊打得多麼厲害,趁著這時候,飛機沒有來轟炸,你還是吃點東西吧。」靜媛道:「天亮的時候,我倒是在天主教堂里吃過一頓乾糧。」黃九妹看她那樣子倒不辭謝,這就鍋盆碗筷,由廚房裡一陣端到桌上來,靜媛看她這人很是慡快,也就不拘束,在屋檐下拿了炭橛子,向爐子裡添炭,黃九妹道:「劉小姐你沒有做過粗事吧?這些事都交給我好了。」靜媛嘆了口氣道:「唉!現在什麼環境,還談什麼粗事細事呢?我擔架夫都做過了,什麼事不能做。」黃九妹一把撈住她的手,輕輕抖了兩抖笑道:「只看你這雙嫩手,就不像做粗事的人。」靜嬡道:「難道讓你做了飯我吃嗎?都是九死一生的難民呵。」黃大娘點點頭笑道:「這話也在理,炮火震天動地,閒著也是怪悶的,倒不如做點事混混時間。」於是這兩位姑娘笑了一笑,蹲在爐子邊熱菜熱飯。菜飯都熱了,黃大娘道:「現在也三四點鐘了,大家都來吃吧,吃飽了又省掉今天一件事。」於是大家圍了桌子吃飯,只吃了一碗飯,黃九妹停著筷子,偏頭聽了一聽,放了筷子碗道:「飛機又來了。」靜嬡道:「來了就來吧,還有什麼法子呢?」黃九妹道:「這巷子口上有座碉堡,現時並沒有兵守著,今天我們已經躲過一次了。」說著,她很快地將旁邊另一缽子冷灰,蓋在火爐子上,牽了靜媛的手道:「你隨我來。」靜媛沒有主意,也就跟了她走,隨後黃大娘也來了。三步兩步,奔向一座碉堡,這碉堡也是石頭砌的,半截埋在土裡,卻是相當地堅固。靜嬡到了這裡,也來不及仔細打量,被黃九妹牽著手,就鑽進了這碉堡。因為在這個時候,前後左右已經落下了好幾枚炸彈,四周轟隆隆猛烈地響著,眼前已是烈焰和硫磺煙子瀰漫成一團。那煙焰的濃度,在一丈外已不見人。靜媛和九妹剛走進碉堡門的時候,一陣極大的熱風,像倒了磚牆似的,把兩人都推倒在地,昏迷著鑽進了碉堡。九妹抖顫著道:「完了,完了,我媽完了。」靜媛也沒有說什麼話,急忙中,但覺兩人的手還是互相握住的。約莫兩三分鐘,卻聽到黃大娘在外面叫道:「好險,好險,差點兒沒了命。」黃九妹叫道:「快躲進來吧,我們在這碉堡裡面呢。」在霧氣騰騰中,進來一個人影子。黃大娘道:「劉小姐在這裡嗎?沒受到傷?」靜媛道:「多謝你惦記,我沒什麼,你老人家嚇著了吧?」黃大娘道:「一天到晚都受嚇,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嚇了,不過我剛趴在地上,讓碎石頭砸了我一下大腿。」她說著摸索著向前,摸著她兩人還是互相地拉著手,站在一處。因道:「你們有個伴,究竟好得多了。劉小姐,別分開了,我娘兒倆知道什麼時候完結?我願意死也死在一處。」劉小姐和黃姑娘都默然著,那爆炸聲雖還在繼續,卻是比較地遠了,眼前的煙霧,也慢慢地清淡。大家聽到腳步聲,由洞眼裡向外張望,見一位大兵,身上背了一卷電線,順著大街向前走。那電線散開了,卻在地面拖得很長。靜媛問道:「這是幹什麼的?」九妹道:「這是電訊兵,他們架設電話線,也修理電話線,由後方一直把電線接到戰壕里去,都是他們,而且是隨斷隨修,隨要隨架,除了前方在肉搏衝鋒,他們是不問炮火怎樣厲害,都要工作的。」靜媛道:「九姑娘,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黃九妹道:「我父親就是個排長,我怎麼不知道呢?」靜嬡道:「令尊現時還在部隊裡面嗎?」九妹道:「在武漢外圍作戰就陣亡了。」靜嬡道:「怪不得你們勇敢,你們原來就是抗屬。」正說著,又有兩個電訊兵跟著走來,隨著在路邊電線桿上屋角上架著線向前走。自然,這時候的飛機馬達聲音,還是嗡嗡地在頭上亂叫著呢。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勤務兵的軍事談(1)

    天空上黑色的煙霧,漸漸地變成紫色的火山影子,天也就開始昏黑了。 天黑了,敵人的飛機也就走了。黃大娘等三人,在碉堡里守候了一會兒,也就陸續地走了出來,大家回到堆棧門外,向四周天空看時,紫色的煙霧,布起了三面火網,繞著東西北三面市區。只有南面露出一截昏黑的空當。黃大娘嘆了口氣道:「不用說炮打飛機炸,就是每天這樣燒兩回,把常德也會燒個精光。」九妹道:「我真恨不得也拿著槍去打一仗,也好出出這口氣。日本鬼子這樣子對付中國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正說著,卻見王彪放開了步子,由巷口奔了進來,跑到面前,舉手一行禮,說了報字,他突然停止,他想起來了,這並不是見任何長官,怎麼說出報告來?他笑了一笑,張嘴結舌地叫了聲乾娘。黃大娘道:「你怎麼又出來了?」王彪道:「我乾的是跑腿工作,哪一天不出來七八上十次,我知道這附近落了彈,特意繞著來看看,還好,沒事。」他說著又向黃九妹看了看,她問道:「有什麼好消息嗎?」他道:「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我們進去說,好嗎?」黃九妹道:「你就進來吧,反正這也不是我的家。」王彪道:「你那意思,是說若是府上的話,就不讓我進去了。」黃九妹回頭微微瞪了他一眼,可是臉上又帶了一些笑容,王彪就很快地跟了她們後面走,一面報告著道:「據說,我們的援軍,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一定可以打進常德城。一天兩天,我們城裡守軍,絕可以守得住,這豈不是一樁好消息嗎?」黃大娘道:「阿彌陀佛,那也好吧。」大家道著,到了後進屋子,王彪見桌上還擺著筷碗,說道:「你們吃飯吧,天一黑,仗又會打得更酣的。」黃九妹將爐子上冷灰撥開,重新升火熱飯。王彪自端了一條凳子,靠住爐子坐著,彎了腰伸手只管向火。黃九妹瞟了他一眼道:「你報告的是好消息,還有不好的消息呢?說呀!」王彪對大家看了一看,說道:「今天我們為了南牆水星樓這一場惡戰,大家都注意到這裡,可是今天東西北三門打得還是更厲害。先說東北角,由岩橋到七里橋,我們是一六九團守著,你別聽說是個團的番號,一六九團的第三營和第一營都不到三百人。這七八天的惡戰,弟兄們傷亡得實在太多。第三營長叫郭嘉章,他是由敵人在洞庭西岸登陸以後一直就打著的,今天是陣亡了。這人很和氣的,我認識他,怪可惜的。」劉靜嬡小姐坐在椅子邊長凳上望了他問道:「是怎麼陣亡的呢?你知道一點情形嗎?」王彪道:「第三營有幾個同鄉弟兄,和我很熟。他們說,郭營長死得是非常壯烈的。在今天拂曉起,敵人策應水星樓的戰事,在岩橋一帶用密集隊衝鋒。郭營長帶了弟兄在戰壕里死守著,等敵人逼近了,就用手榴彈拋出去,然後跳出戰壕去肉搏,這樣惡戰打了七八次。」黃九妹道:「聽說那一帶我們的工事不壞,還有小碉堡呢,怎麼會讓敵人的密集部隊衝上來?」王彪道:「你是相當內行的,我可以告訴你,機關槍可以壓住敵人衝鋒,但敵人的追擊炮,可以打我們的機關槍掩體。」劉靜嬡問道:「有什麼法子破迫擊炮呢?」王彪道:「有的是,山炮可以對付它。」她又問道:「又用什麼法子破壞山炮呢?」王彪道:「重炮!我索性說了吧,重武器可以對付輕武器,更重的武器可以對付重武器。」黃九妹道:「不要說遠了,還是說郭營長怎麼作戰陣亡了吧。給你喝杯水。」說著,將錫壺裡的茶,斟了一杯,雙手送到王彪手上。他站起來接著,點頭道了一聲謝。黃九妹道:「你也是真多禮,快些說消息吧。」他坐下喝了兩口茶,微笑道:「這也不是費話,你要知道什麼傢伙管什麼傢伙,就知道這戰場情形怎樣了。我們東門外一帶,工事雖也不壞,架不住敵人三四十門大炮,晝夜不停地對著戰壕轟she。他們這樣地轟擊,戰壕讓大炮打平了,路岔燒掉了,鐵絲網打斷了,我們有些小碉堡,安著機關槍,本來還可以攔著敵人前進。敵人上面用飛機炸,地面上用平she炮打,無論什麼好碉堡,只要平she炮對準了轟上三四炮,就會完全垮掉。對付平she炮,當然還是要各種炮。可是,唉!我們的山炮彈迫擊炮彈,總共只有二千多發,打了一個多禮拜,還會有多少?大概從昨天起,東門一帶我們就很少發炮,只是用步槍機槍和人家打。打到今天上午,我們的碉堡戰壕都完全不能用了,我們就在工事外或者散兵坑裡和人家對抗。那郭營長真是好漢,就是這樣也沒有退後一步,敵人的密集部隊,前後沖了十幾次,弟兄都是跳出散兵坑,用刺刀手榴彈抵抗的。到了最後一次,郭營長已掛了兩處彩,他的勤務兵要背他下來。他說:『由副營長以下,都在陣地犧牲,我好意思回去嗎?』後來敵人衝上來了,時,緊張得面孔通紅,點頭道:「這實在勇敢!那時我們沒有派兵上去挽救嗎?」王彪道:「昨天晚上是副團長親自帶了一連人把七里橋陣地穩下來的,晚上因發生了水星樓的事,他又帶了一排人進城,連勤務兵都編隊上了陣呢。人家也只有兩隻手。兩隻腳呀!這副團長的名字最好記。他叫高子日。今晚派不出什麼人了,副師長帶了幾名弟兄,到七里橋去督戰的。也就因為副師長都拿了一支槍,在散兵坑裡作戰,弟兄們都十分賣力,把最後一枚子彈打完了,上著刺刀,靜等了敵人來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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