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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三十章 女擔架夫(2)

    她說話時,終於忍不住眼淚,臉腮上很快地掛了幾條水線,她立刻抬 起衣袖來擦了。程堅忍道:「那實在是委屈一點。」劉小姐道:「其實,也不敢說委 屈,在火線上作戰的將士們血肉橫飛,比我父親的犧牲更大了,不過,我想站在一 個中國人的立場上,不應該專讓將士們去拼命的。原先我是有了個生病的老父, 不得不陪著他。現在他去世了,我住在天主教堂里避難,自認是個無能的老弱之 流,那是自暴自棄。所以我就和人要了這一身衣著,把頭髮剪短了,自動地加入了東門外的老百姓擔架隊裡。」程堅忍不由得深深地向她點了個頭道:「劉小姐你太勇敢了,你……我佩服之至,不過你就不這樣做,你也不能算是自暴自棄。」她道:「我也不是真有這股勇氣,老實說是敵人逼出來了。你想敵人的炮彈炸彈,晝夜地像下雨的一樣落下來,天主教堂屋頂上那面西班牙國旗,就能保險嗎?與其坐在那裡等死,我倒不如出來做點事,不過……」她嘴角帶了一點勉強的笑意,接著說,「你們軍隊已經發現我是個女性了,他們是好意,再三勸我不要到城外去。 他們雖沒有說,我也知道是為了單獨一個女子有些不便的意思。他們又說,城裡也許有沒走盡的婦女,讓我在城裡邀合她們組個救護隊,這倒是我願意的。可是我到了城裡,看見的全是兵。」王彪在一旁看到,也是由心眼裡佩服出來,只是不便搶在程參謀中間說話,這時,他就插了一句道:「有老百姓啦,也有女人啦。」這個問題立刻引起了程堅忍一個計劃,因笑道:「劉小姐,果然城裡有婦女的,我這個勤務兵,他就有親戚住在這不遠。若是劉小姐願意的話,我讓他引你去,你在城裡住著,你願看護傷兵也好,你願擔任其他的職務,也可以聽便。」劉小姐道:「果然有這樣一個地方嗎?那好極了,老實說現在城裡城外,並沒有什麼安全地點,我也絕不是為了安全,要到城裡來。我自父親去世後,一點掛礙沒有,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過我不願白白地死,我的一點點熱血,我總要索取一點代價。一個女子偽裝男子,被人發現了,單獨地在火線上我無所謂,反正是一死,也許給作戰的勇士們有什麼不便。若在城裡找得出幾個女同志來,大家共同工作,那就容易出色了。」程堅忍道:「劉女士這一番熱心,我一定想法子成全你的。至少我們野戰醫院,需要你這樣熱心的人,你能邀合女同志,那是最好的事。不然就是劉女士一個人,醫院裡也極為歡迎。王彪,我回師部,你送劉小姐到你親戚那裡去,若是令親願意和她一路加入野戰病院,那最好,比在城裡或在城外當擔架隊,那都更能發揮效力。劉小姐恕我不能多陪你說話。」他匆忙之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兩面地交代著。劉靜嬡小姐在這孤獨的環境中得著程堅忍的照應,很是感激,很不顧忌地,就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口裡還連道著謝謝。程堅忍和她握過了手,而對她那番忠勇的欽仰,還沒有表示敬意,兀自覺得不夠,於是立著正很帶勁地舉起手來,向她敬著軍禮。禮畢,也就立刻轉身向師部去。約莫走了兩三步,劉小姐卻叫道:「程先生那一部《聖經》收到了嗎?」他迴轉身點著頭道:「謝謝,收到了。」劉小姐微笑道:「恭祝你勝利,上帝保佑你。」程堅忍不知道宗教的禮節,不知道怎樣答覆她,又站著敬了個禮。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兩位患難姑娘(1)

    王彪心裡本也想抽空去看看黃大娘母女,給她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可是在這種時刻緊張的危城裡,當兵的人,絕沒有工夫去料理私事,顧全私交。現在程參謀叫他送劉小姐,找個安身地點,那是太好了。等程堅忍走遠了,王彪便笑道:「劉小姐你隨我來吧,那黃家母女,是河南人,挺慡直的,包你相處得來。」劉靜嬡道:「她們是你什麼親戚?」王彪笑道:「雖是親戚,也不算什麼親戚。劉小姐見著她們可別提。」劉小姐看他說話,很有點尷尬,就也沒有再問,不過程參謀這番好意,那是不能違拂的,就點點頭和他走去,只轉兩個彎,就到了振康堆棧了,王彪正要向前敲門,刷拉一聲怪叫,接著轟隆一聲,王彪早知這是炮彈下落,立刻向地下一伏,劉小姐看他那樣子,也立刻向地下一蹲,就在巷子前頭,有一股猛烈的煙焰,向上一涌。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閃,一陣熱風撲了過來,隨著有一股灰沙撲到身上。但這種狀態是很快地了過去的,她還蹲在地上。王彪已站起來笑道:「沒事,這是敵人的山炮跑了野馬,給這裡送來了一枚彈。」她站了起來,周圍地看看,因道:「敵人的炮彈都可以she到城裡來嗎?」王彪笑道:「隔著沅江就是敵人的炮兵陣地,他要打哪裡都行,可是這樣亂放炮,那是沒有用處的,不要理它。」就在這時,那堆棧門開了,黃家母女一同出來,王彪正正噹噹地敬了個禮,然後把程參謀派自己送劉小姐來的意思說了一遍。 黃大娘笑道:「小姐,你比我們膽子還大呀!好極了,到裡面去,我們長談吧。這是我女兒黃九妹,難得的,都是姑娘家,有一個伴了。」黃九妹也笑道:「劉小姐,我們是粗人啦,言語不到之處,你別見怪。」劉靜嬡上前,笑著和她拉拉手。因道:「炮火連天的,結個患難朋友,別客氣了,我也不是細人。」黃大娘道:「劉小姐你今天吃過飯了嗎?我們這裡倒是現成,請進來吃點東西吧。」說著,三人一同進門。黃九妹站在門框下,迴轉頭來見王彪站在巷子裡發呆,因道:「你進來不進來?」他伸手撩了幾下頭髮,笑道:「我是奉了參謀命令來的,稍微耽誤一下,大概不要緊。我進來站五分鐘吧。」黃九妹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可是那大門並沒有掩上,可證明她是不拒絕的。於是就悄悄地跟在後面,到了後進堂屋,見屋門大開,桌椅板凳全陳設著,像個平常時候的樣子,這就笑道:「這裡什麼都還原了,不像個炮火下的屋子呢。」黃大娘道:「王侉子,你看我也想破了,飛機這兩天這樣的炸法,我們知道哪一分鐘會死,過了一輩子窮人的日子,於今現成的好房子好家具,我們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舒服一時是一時。劉小姐請坐吧,我們這裡有炭火煨著的熱茶,你先喝一口。」黃九妹就在這時,把屋角邊炭爐子上一把錫茶壺提起,斟了一大玻璃杯熱茶,雙手送到劉小姐面前,笑道:「為了避空襲,白天我們是不燒灶的,免得煙囪出煙,好在這裡有的是木炭,我們一天到晚燒著木炭爐子。」黃大娘也笑道:「只要炸彈炮彈打不中這裡,我們總還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幾天。」劉靜媛看她母女兩個,知識水準還低,和她們三言兩語就談著到軍隊裡去服務的話,那自然是嫌早。便道:「好的,再說吧。」她們坐著說話。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門口,並沒有插嘴。黃九妹看到,便也斟了一杯熱茶送了過去,笑道:「你大概好久沒有喝過這熱茶了,這算是我勞軍吧。」王彪不接茶杯,舉著手先行了個軍禮。黃九妹道:「不用客氣,喝完這杯熱茶,你該走了,已不止五分鐘了。」王彪接過茶杯把茶喝了,借著送茶杯到桌上的動作,就近了坐在桌邊方凳上,向黃大娘問道:「你老人家有什麼事要我辦的嗎?」黃大娘道:「王侉子,難得你好心,在這種大炮下,而你三番兩次地來看我們,我們吃喝都還好,在這個圍城裡,有吃有喝還想什麼呢?不過我們雖知道十有八成是死,可是能夠不死,我們總也希望想法子逃出這條性命來,逃不出來也拼他兩個鬼子,方才合算。軍隊作戰的時候,我是知道的,誰也不能亂跑,好在你是個勤務兵,常常有些瑣碎事情要你出來做,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順便到我這裡來看看,送我一點消息。將來把鬼子打跑了,我們都活著的話,我當然知道你的好處。」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坐在旁邊的黃九妹,只管向她母親瞪眼。黃大娘最後笑了一笑,就沒有說什麼了。黃九妹繃著個圓臉子不但不說話,笑意也沒有。劉靜媛看他們這情形,有什麼不明白的,因之她也是默然著。這堂屋裡悄悄的,耳朵一不聽近處,那就可以聽到四城猛烈的槍炮聲了。王彪說:「好吧,有空兒我就把消息來告訴你們。」說著,又立了個正禮,向屋子裡三人都注目,然後放下手來,轉身出去了。黃大娘看劉小姐靜默著,便道:「我們從前住在師部斜對門,都是北方人,和這個王彪就熟識了。他的同事,讓他叫我乾媽,就是這樣叫開了。這人倒是不壞。」劉靜媛道:「他們虎賁可以說個個都不壞,一個軍隊訓練到這樣,真是不容易。日本鬼子才壞,他就找著這種部隊打,希望把我們好的軍隊都消耗乾淨。」黃九妹道:「劉小姐,我看你是個有知識的女子呀,鬼子打來了,十五號以前疏散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走呢?」她嘆了口氣道:「事不湊巧,我父親病了,我是個天主教徒,我去見過這裡的王主教,他說不要緊,可以住東門外天主教堂去。我父親相信上帝,也就相信主教,就這樣搬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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