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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四十八枚手榴彈(1)
張庭林營長的回馬槍,果然是厲害的,不到十分鐘的肉搏,這堤上已倒了二十多具敵屍。幸運得很,一班弟兄,只有三個受輕傷的,張庭林自己倒是左腿上、左手臂上,各受了敵人一刺刀,這用不著顧慮,坐在地上各撕了一截裹腿,各把傷口捆著。那埋伏在前面堤下的三位弟兄,也都聚合到一處,張庭林匆匆地將地面敵人遺棄的武器一看,兩挺輕機槍,一挺已經炸毀,一挺還是完好的,子彈也還現成。步槍倒有十二支之多,另外還有七枚手榴彈,至於槍枝是否可用,他已來不及仔細檢查。回頭看那邊營指揮所前面的槍煙,已經又逼近了許多。因指定班長帶三名弟兄利用這挺機關槍,就扼守在這堤上,免得敵人再竄來占領。交代已畢,自己就帶了所有弟兄,再跑回營指揮所,他走進碉堡,李參謀道:「恭賀,恭賀,後路敵人讓你殲滅了。」張庭林放下槍枝,彎腰將地面大瓦壺提起,對著旁邊的粗飯碗,斟了一滿碗冷水,端起來咕嘟一聲,一口氣喝完。然後噓出一口氣道:「總算這回馬槍殺得痛快,這邊情形,沒有變化嗎?」李參謀道:「你沒聽到右角那挺機槍沒有響聲了嗎?恐怕中了一炮。」他聽了這話,由嘹望洞裡向外張望了一下,把手上的茶碗,哨的一聲,丟在地下撈起放下的那支步槍向外就跑。李參謀跟著向外看時,二百多米外的稻田裡,已經有一二百敵人在地面匍匐推進,我們兩面的機關槍都沒有了聲音,只有原來預伏在戰壕里的一班弟兄,居高臨下地用步槍she擊。敵人的步槍,也就同時還擊,每粒彈子落在地面上,白煙一縷,帶著泥土濺起,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隨後看到張營長本人,也帶了幾名弟兄,爬進了最前面一道戰壕。看看這指揮所里,還有一位營副,一個傳令兵,加上自己和周太福,一共是四個人,這裡的電話線在半小時以前,已經被敵炮轟斷,第二連和第三連的情形,也完全不明了。雖是叫通信兵修理電線去了,也沒有回信,他自己心裡估量著,現在是有兩個任務,聽憑自己來處理。第一個任務,是同周太福加入戰鬥,一齊與陣地同存亡。第二是向後方去,把電話機帶著和師長通一個電話,把長生橋演變著的實在狀況呈報上去。要執行第一個任務不難,馬上就可走出指揮所,只是除了手榴彈,並無別樣武器,求不到什麼代價。執行第二個任務,敵人現已逼近這碉堡面前的戰壕,恐怕也很少可走的機會。他這樣想著,也只有沉住了氣,等機會再說。只在這一猶豫,聽到外面一陣狂喊殺,向前看時,張庭林營長已帶著面前弟兄,完全跳出了戰壕。遠遠地看去,我們的弟兄,已和衝過來的敵人用刺刀在一處肉搏。那水稻田裡,穿灰衣的我軍和穿黃衣的日軍兩個一對或三個一組,個個糾纏住劈刺。日軍他願意倚恃著優勢的炮火,壓制我們,不願血肉相拼。打開了糾纏的組合的,都紛紛地向後跑避人一道短堤。我們弟兄也就追不過去,依然退回戰壕。但也不過一二十分鐘,喊殺又起,張營長又衝上去了。這樣接連三次衝鋒的弟兄,退回來的就逐漸地減少。最後一次,看到張營長跳回戰壕的時候,卻是身子一滾。李參謀道:「不好!張營長掛彩了,我們得去抬他下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四十八枚手榴彈(2)
營副跳起來道:「我去換上他來,哪個去抬他呢?」周太福毫不猶豫地向那個傳令兵道:「我們兩個人去吧。」李參謀只點點頭,他們三個人就走出指揮所了。營副和傳令兵各有一支步槍,周太福卻是徒手,三個人在敵人的步槍子彈叢里飛快地由交通壕里鑽著向前。走到張營長身邊,見他上身衣服,染了半邊的血跡,營副說聲請他下去。他瞪了眼道:「我這樣子還下去幹什麼?」他回頭看到周太福,便向他點點頭道:「你很勇敢,可是你沒有傢伙,你也不能執行戰鬥,你幫我一點忙,你把指揮所里的手榴彈,都給我送來。快去,我是不下去的。」周太福見他瞪著雙眼,兀自有兩道英光she人,他不敢違拗,立刻就跑進碉堡來,一看這地上手榴彈箱裡放的手榴彈,果然還有二十多枚。他對李參謀糙糙地報告了一遍,扛起那箱子,又走了出去,再奔到張庭林所伏的戰壕里。見他剛剛拋出一枚手榴彈,又從壕沿上溜了下來。這一段戰壕凸出去一塊,將石條築了護身短牆,更高出壕沿一尺上下。所以相當堅固。在張營長腳下,就放有十幾枚手榴彈,他看到周太福把箱子送來,張口大笑道:「好極了!這是二十六枚手榴彈,聯合我這裡原先和現在的,共是四十八枚手榴彈,有這些手榴彈,我足能對付敵人二百人。你回去對參謀說,報告師長,我張庭林在這裡報國了。我已告訴劉營副向東移動,和第二營取得聯絡,也好保全一部分實力,去守漁父中學。我有這些個手榴彈,憑我往常練習的那般手勁,足可以在這裡把敵人擋住一陣了。」他說時,已取了一枚手榴彈在右手,卻把那隻帶了血漬的衣袖抓著戰壕壁,爬上去伸頭張望。接著他拔去保險,右手一揚,咚的一聲,拋了一枚出去。他哈哈一笑道:「中了,打死這些狗雜種,周太福再遞一枚上來。」周太福真的遞過一枚去。他一拔保險,手一揚,自己笑著叫好道:「痛快!再來一個,這鬼子就下去了。」說著,他一回手,周太福第三次遞過彈去,他三次丟了彈,哈哈地笑著,向下一落,接著篤篤篤,機關槍子彈打著戰壕上的石條火星亂濺。張庭林靠著壕壁笑道:「這三枚手榴彈,把上來的敵人幹了一二十個,他們退回去了。可是他還要來的,你快走吧,這裡不知道能維持幾分鐘。你告訴參謀趕快離開那指揮所,好去向師長報告。這裡就只有我一個人,弟兄們都轉移到側面去了。」周太福看他這種精神,真是視死如歸,和他行了個由心裡佩服出來的敬禮,也就立刻由交通壕里穿梭著走開,但他只走開幾十公尺,又伏在壕里向他看看,只見他一起一落,由壕沿落到壕里,拿了手榴彈,跳起來就拋,拋了又再來拿。看那樣子,他竟忘了他周身是血了。他心想,這樣好的軍人,讓他陣亡了,那是可惜的,還是去背了他回來吧!這樣想著,又向前面慢慢地爬了去。原來敵人對著這個手榴彈出發點,已在用步槍圍擊,面前子彈橫飛,不敢向前。但張營長依然是一陣陣的丟手榴彈。最後,見他不丟了,只是左手拿了手槍,右手拿了一枚手榴彈,不用猜,那是第四十八枚了,就在這時,已有七八個鬼子跳上了壕沿,他右手手榴彈一拋,左手開著手槍。跑上來的敵人完全倒下,遠遠地聽到他哈哈一陣大笑。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錦囊三條計(1)
周太福把這情形看過了,料著敵人馬上就要進撲指揮部,掉轉身來,由交通壕里趕快地就跑回營指揮所去報告。這時,碉堡里就只有李參謀一個人,他問了周太福幾句話,便道:「那麼,我們只有走吧,這裡還有四枚手榴彈,我們各帶兩枚。到了漁父中學和師長通過電話,再作計較。」說著,兩人各把手榴彈掛起,把那電話線剪斷,由周太福背著話機,就向大西門外漁父中學走。走了一里路,已經遇到我們的步哨,一路問明,知道了孫進賢團長就在前面指揮。李參謀一口氣奔到團指揮部,見著孫團長把長生橋前面的詳細的情形說了一遍。那孫團長身上穿著的一身灰布棉製服,已是濺滿了灰塵,裹腿和布鞋,也全濺滿了泥點,但他臉色紅紅的,卻還精神奮發。說著話時,他兩手互相揉搓著,表示他不住地在使勁。他道:「這邊西路的情形,也正是和西北角情形相同。洛路口的敵人,除了炮火猛烈之外,又放大量的毒氣。」李參謀道:「長生橋那邊,敵人也放過兩次毒氣,但是西北風太大,毒氣在戰場上停留不住,都讓風吹跑了。這邊怎樣?」孫進賢道:「也沒有什麼效力,不過敵人借著風勢,又用煙幕掩護了密集部隊進攻。馮副團長現正在那裡親自指揮,已是把敵人壓制住了。」李參謀道:「西北角興隆橋那邊怎樣?」孫進賢道:「我馬上就要去看看,在長生橋東角的第二營第八連連長喬振起,他帶了不足一班的人,在後面作掩護,只下來三名弟兄,喬連長因傷重不能行走,用步槍自盡成仁了,由洛路口到興隆橋這一個扇形陣地,我一定要穩住它。」李參謀得知了這面情形,就向師長通了個電話請示,電話里師長叫他立刻回師部去。他就帶著周太福由大西門進城。這已是下午四點多鐘,看看天色又將近黑,越是走向城裡,卻聽到東南角的槍炮聲,越是猛烈。本來自二十日以後,城區就包圍在槍炮聲中,轟隆噼啪的聲音,在耳朵里沒有一秒鐘的停息,可是那些聲音,絕不會在城區附近發生。李參謀聽這時的槍炮聲,簡直就在城裡,心裡未免有些焦急,就加緊了步伐,徑直地回興街口。所幸經過的街巷,一切情形照常安定,看不到什麼異樣之處,心裡先安定了一點。快到興街口裡,已判斷清楚,這聲音在下南門木碼頭小木頭之間,不過槍聲已經停止,只有零碎的炮聲了,而且可以斷定這炮聲是我們自己發的炮。這樣料著沒有多大問題,便放從容了步子,向興街口走。在路上正面遇著參謀主任龍出雲,帶了一名勤務兵,由南頭走來,他首先地在臉上放出了輕鬆的笑容,因道:「好了!沒有事了。」他突然地說了這句話,忽然想起來笑道:「是了,你在長生橋回來,沒有知道這裡的事,過去半小時,南門外發生了驚險的一幕。南站那邊,有敵人五百名上下,動用了汽艇民船,一共二十多艘,用炮火和飛機四架掩護,企圖強渡沅江。我們用迫擊炮和輕重機槍猛烈壓制敵人的船,打沉了一半,他們只好又回去了。我得了這消息,親自跑出下南門去看,現在是把事情解決了回來的。」兩人說著話,就一同走回了師部,都向師長報告了。余程萬師長,在這個驚濤駭浪中,還是照樣地在那張小桌邊坐著,就了那盞煤油燈,正在那裡看一份精密的城區地圖。他見二人進來,先聽過龍參謀主任的報告,再聽李參謀的報告,因道:「你二人可以休息休息,回頭還有新任務。今晚的高cháo,不在外圍,還是在南站,敵人白天強渡不逞,晚上一定還要偷渡的,大家嚴密注意。」說時,第一七一團第三營的營長張照普應著師長的傳召也來了,他原是在西郊防守的,已於昨日調進城來。他的一營人,就防守著南城的江岸一帶,剛才敵人在下南門江心被擋回去了,也就是他努力壓制的結果。這時,他走進師長辦公室來,敬過禮,面孔紅紅地挺立著。余程萬道:「這一次你們和迫擊炮營聯絡得很好,弟兄也極為忠勇。不過一切的事情,我們要向好處做。同時,又要向極惡劣的情形上去防備。敵人強渡不逞,他不會就把這個企圖放棄了,大概今天晚上,敵人又要偷渡的。你得時時刻刻嚴密地監視著江防,我這裡有幾個對付敵人的辦法交給你。事關機密,不必我口說。」說著,他臉上帶了三分微笑,接著道:「也可以說是古人的錦囊計吧!」說著在衣袋裡一掏,掏出一個白紙小信封交給他,這上面有一二三號碼注著。張照普看了,請示道:「我去執行了,可以由電話報告嗎?」余程萬道:「可以的,你只說照第幾號命令執行了就是。」張照普敬了禮退出去,在僻靜地方先將信封看了一看,見第一號信封上寫著「出辦公室,立即開拆」。他於是拆了信封,抽出一紙命令,上寫「參副處長現存有虜獲敵軍之衣軍帽十餘套,著秘密領去,妥存營指揮部。」張營長看了,雖有些莫名其妙,命令如此,自然是照著指示執行,當時悄悄把這些衣帽運到了營指揮部,堆在碉堡角上,並用油布掩蓋了。這時,已到了五點鐘,天色已經昏黑,電巍機鈴丁零零地響著。他拿起耳機來聽,是第七連連長喬雲的電話,他道:「報告營長,在小碼頭對面,南站江岸上有敵人蠢動,在做偷渡的企圖。那裡放著很濃厚的煙幕,有多少船,還不能注視清楚。」張照普道:「用機槍嚴密地監視著,不許他的船隻移動。」說著,放下了電話機,叫副營長雷拯民在指揮部駐守,自己卻跑出指揮部,到城牆上來觀察。原來常德城垣是個品字形的輪廓,東北西三面的城牆,都已經拆掉了,只有一人來高的牆基還存在著。南面沿著沅江岸,城牆卻還沒動,通常把這一帶叫南牆。南牆也不算高,普通只有二丈多,沿城外新式的建築,凡是三層樓的,都高過了城牆。所以這南面雖是有城,也不能算是堅固的防線。張照普找著城牆沒有遮掩的地方看去,果然江那面煙霧突起,罩遍了一大段江面。這是陰曆初月盡之夜,雲濃風大,星斗都無。但黃昏的時候還不十分黑,加之城周圍的炮火之光,被雲籠罩住,反映出一種暗紅的光,江上還隱約可見。因之那煙幕向江心移動的時候,西北風吹出一個空隙,就看到有船舶移動。於是張照普立刻奔回營指揮部,電話喬連長she擊。又向師長報告,師長得了報告,就電話協防城區的第七一一營杜鼎立即攔擊,並電話迫擊炮營營長孔溢虞,派連長徐天風率兵兩排歸杜團長指揮。各處得了電話,不到十分鐘,就在下南門裡集合,由杜鼎親自率領衝到下南門外的河街上來。在那個時候,渡沅江的敵人,已衝到了小碼頭江心,在附近江岸駐防的是第三營的第七連第一排,由連長喬雲親自率領。另外有機槍連第三排協助防守。沿江的工事,是依著江岸只挖著半人深的戰壕。因為再挖深了,就有水冒出來。戰壕利用著街上的石板,做了掩蔽部。除了第一排的輕機槍四挺,還有機槍連的重機槍一挺,輕機槍一挺。在敵船放的煙幕達到了有效she程以後,汶甩輕重機槍就一齊猛烈向江面上she擊。架在南門城牆上的迫擊炮也觀察得準確,向江心發she,頃刻之間江里的浪花和火光連合成了一氣,在炮火光焰開花的時候,煙霧裡面,有兩三叢火焰上升,那正是敵人的船隻燃燒起來了。船一燃燒,照得一大段江面通紅。煙幕不能把偷渡的船舶罩住。在岸上的守軍,就可以把那一排向北岸移來的船看得清楚,越是好用機槍迫擊炮去she擊。不過對岸的敵人,原意在於偷渡,先是槍炮無聲,及至這裡已經發現了,敵人就不必隱瞞了,隔著江面,就對了這小碼頭木碼頭的江岸工事,猛烈地用炮火全面轟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