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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風!火!雷!炮!(2)

    偏是西北風一陣比一陣猛烈,那火焰被風吹著,黑菸捲著團圍向北門裡捲來,菸頭上無數的火星噴she。 程、李兩人看到這情形,不覺呆住了。余師長回過頭來看到他們,便問:「有什麼事嗎?」程堅忍走過去道:「報告師長,敵機還在頭上,危險性很大!」余程萬微笑道:「這個我老早知道,你們如不願意目標加大,倒是大可走開。」程堅忍正再要說什麼時,但聽到轟隆一聲之下,接著嗚刷刷一陣怪叫,都在西南角。看時,西門上空一架敵機,中了高she炮,尾巴朝上,向地面倒栽下來。那兩個勤務兵,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好!余程萬隻在微笑的臉上,再重一點笑意,倒並沒有說什麼。那李參謀也為了這一個猛的勝利所興奮,跑過來兩步,向西門嘹望。敵機雖是被擊落了一架,可是那邊的黑焰也湧起了兩起,合著西北角,城裡又共是五處火頭。西北風嗚嗚作響,正在這五座火焰後推送。那五處火焰在半空里合流了,將半個城圈,變成了一片煙霧,風向人身上撲來,不但不冷,而且使人有著在爐邊烤火的感覺。本來已到了下午三點多鐘,冬日天短,已去黃昏不遠。這又是個陰天,陰雲密布,再加上一片黑焰,天簡直是黑了。天黑了,烈焰可就變紅了,天空合流的那群煙霧,於今是一座火山,這火山高低上下有十幾個峰頭,合著血光的雲圍,黃中帶紫,很快地在半空里打著旋轉,逐漸向上。火星、火箭、火帶,在每個血光的雲彩裡面,開花亂she。這興街口站的人,身上也都沾了血光。這種火勢,在幸災樂禍的敵人,正是開味的時候,以為是個進攻的機會。四面的炮,提前了黃昏的攻勢,轟隆轟隆響起。西北角的炮,大概有了更大口徑的,只聽到嘩啦啦,噼啪咚,接連幾聲,仿佛是夏天暴風雨突然湧來,半空里爆發了炸雷。機關槍也就掀開了瀑布的水閘,向我陣地狂流。西北風越來越得勁,鑽過了火網向街上的人推排著。這是一種聲色俱厲的場合,儘管大家都是戰場老手,卻沒有經過,都怔怔地站著,說不出話來。李參謀見師長向他招了招手,便走過來,余程萬道:「敵人所能夠發揮的本領,都發揮出來了,不過如此而已。你現在按照我原來的指示,可以出大西門到張營那裡去看看,不必到六點鐘了。」說著,迴轉頭來,向程堅忍道:「程參謀向東門孟營那裡去。你並告訴副團長高子日,注意東門城牆那個缺口。」兩人接受著命令,在大街上就分手而去。這時整個天空都是火與煙,焦糊和硫磺的氣味,籠罩了全城,人都站在火光里,余程萬四圍看看火勢,見西門的火已挫下去,北門的火還是不住地卷著火焰糰子向上沖。皮宣猷道:「那裡的一處倉庫,大概是不保。」余程萬道:「我算著明天或明天晚上,或後天早上援軍應該趕到,縱然失了這座倉庫,還不要緊。皮參謀長,這一個怎麼樣?男兒自古誰無死,留取光芒照武陵!」皮宣猷道:「師長可說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余程萬笑道:「你也不含糊呀!你今天忙著忘記了一件大事。」皮宣猷向余程萬一個立正,鄭重著道:「報告師長,師長交下的任務,卑職都辦了。」余程萬笑道:「我和你一樣,也忘記了這件事,是早上五點鐘以後,我們一粒飯還沒有下喉呢,同去吃點東西吧。今晚上還是個通宵。」皮宣猷一想道:「果然,除了指揮四門作戰,還應付了城裡的兩次,猛烈燒炸,師長、副師長、指揮官,都沒有記得吃飯,於是我也就忘了吃飯。」余程萬道:「孔子講發憤忘食,這個憤字拿到我們軍人頭上來用,是非常地適合的。」說時,看到兩位勤務兵,還站在那裡,便問道:「你們吃了飯沒有?」一個勤務兵道:「報告師長,我們很慚愧,都吃了飯了。」余師長笑道:「那沒有什麼慚愧的,吃飯是本分,不吃飽哪有力氣服務呢?」他說完,含著笑進中央銀行去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肉搏後的一個微笑(1)

    這兩個勤務兵,都是參謀處的。 一個是周太福,向來跟隨李參謀。一個是雷耀銑。師長、參謀長進去了,周太福道:「師長的膽子實在不小。」雷耀銑道:「膽大,算不了什麼,我們也沒有讓大炮飛機轟得我少吃一口飯。不過像他那樣四面八方指揮作戰,一點不亂,我就辦不到。」周太福走向前,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到自負不凡,你有那能耐,就不當勤務兵了。」雷耀銑道:「老周,你別那樣把自己太看低了呀!不向遠處看,我們周指揮官,人家做到了少將,不是行伍出身嗎?指揮這整個師作戰,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周太福兩手一拍道:「對的,我們別把自己看小了,當一個勤務兵,照樣可以做到名標青史。老雷,記著,我們抓著機會就干。」雷耀銑笑道:「抓著機會就干,你今天可耽誤了個機會。」周太福道:「你是說我沒有跟李參謀到大西門外去。不要緊,也許回頭有人到大西門外去,我跟著去就是了。」他這樣說著,倒不是虛約的。在這日晚上七點多鐘,正在敵人黃昏攻勢緊張的時候,師長有一道公事交下來,參謀處就讓他送往長生橋督戰的李參謀。他本來和李參謀同在東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槍,不幸岩凸的爭奪戰里,兩支槍全在工事裡被毀。於今又是一雙空手,他倒有點兒意外的企圖,應當常常轉到最前線,再找這麼一支槍,以作防身之用。他懷裡揣好了公事,身上掛著一枚手榴彈,存著那點希望,高高興興地出了師部。這雖是個陰暗的晚上,郊外的炮火之光,和城裡還沒有撲滅的火焰,把街巷照得通明,這倒用不著絲毫摸索,放開了步子走。他有著當天的口令,一路遇著步哨,都是很迅速地通過。出了大西門,順著向北轉一條石板 街,很快地走去。這裡被飛機炸過幾次,兩旁的人家十有八九成了磚瓦堆。就是在磚瓦堆中間不曾坍下去的屋子,也歪斜到一邊。磚牆去了半邊,或整個地倒下露著沒有瓦的屋架子,帶著屋子裡的零亂家具,像剝了皮的一具獸骨,悽慘污濁地撐在夜空里。那西北角炮火she出來的光焰,在平原上閃爍不斷,把這些殘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閃一閃。敵人的機槍步槍那不必去估計它,平地上全是火光噴she。只是那大小炮發she出來的炮彈,一叢叢地吐著火花,映得半邊天都是亮的。因為天上低壓的雲層,全讓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紅色,那由炮彈帶著一條長的尾巴,像有頭的掃帚星,向常德城撲來。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以後,無數條火星分散,像撒開了一面火網。迫擊炮彈走得慢,空中拋著個紅球。僅僅根據這些圓的火團長的火線,散的火星,去算敵人的炮,就有一百門以上哩。除了地面的槍聲機槍聲,像他理想中的粥鍋煮沸了,這些天空上的怪物,嗤嗤噓噓的小響,噼噼啪啪的中響,轟轟咚咚的大響,實在熱烈已極。在那些怪物裡面,還有帶著顏色的玩意,紅一條光帶,綠兩條光帶,紫的或黃的三四條光帶,在低空里彎曲著亂飛。這是敵人的信號槍。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道:「怪不得師長說,人生難得看到這樣的場面。」他正這樣想著,路頭上有人喝問著口令,周太福站著把口令說過了。接著有人問哪一個,他道:「參謀處的勤務兵周太福。」那人笑道:「老周你聽得出我的口音是誰嗎?」他道:「是第一連的王連副。」那人笑道:「我是運輸連排長劉志超。」周太福道:「哦!劉排長,你親自向長生橋送子彈嗎?我們一路呀。」走近去看時,炮火光照著劉排長站在石板路頭上,旁邊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槓把子彈箱子放在地上。劉排長道:「老周,你就是一個人嗎?」他道:「我是傳達公事,當然是一個人,排長你看這是多熱鬧的場面。」劉志超道:「的確,我和日本鬼子打過幾回仗,沒想到在常德這地方,這樣大幹一場。走吧,前方等著子彈呢。」於是周太福跟劉志超在前走,後面幾個扛著子彈箱隨著走上來。他們借著炮火之光,看那面前路上的石板,一塊塊地接連平鋪著,齊fèng看得非常地清楚。周太福為了加快步伐起見,每步路都跨著兩塊橫鋪的石板。劉志超見他不作聲,因道:「周太福,你為什麼不說話,心裡慌嗎?」周太福道:「心裡慌?那算什麼角色!我在這裡數著石板走路。」劉志超打了個哈哈道:「真有這事,那為什麼?」周太福道:「為得快些,我帶著公事呢,當然是很要緊的命令,所以我得趕快走。」劉排長道:「好!你是個好兄弟。師長說過,打仗的第一個要點,就是每個人要視死如歸,達成任務。只要視死如歸的精神,達成任務是很容易的。」周太福道:「怎麼叫視死如歸?」劉志超道:「那就是說,看著死像回家一樣。」周太福道:「這沒什麼,我行。」說時,一個炮彈嗚的一聲,帶了火光由頭上掠過。他照例是看著兩塊石板一步,繼續地向前走。劉志超心中暗想,這傢伙倒真有一股子幹勁。於是大家很快地趕到了長生橋。李參謀和第一營營長張庭林,都在碉堡的營指揮所里地面上坐著,接過公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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