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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火藥塗染的情書(2)

    再話北路,這裡也分東西兩路和正面,西路來的敵人已和正面來的敵人取得了聯絡,整個陣線是弧形的,大概由長安橋穿過竹根潭,到唐家鋪,合計敵人的總數,是一萬五千人。大小炮共有三十多門。這裡左地區,是一七零四第二營酆鴻鈞營,右地區是一六九團第三營郭嘉章營,對敵人兵力的比率,還是一比十。在今日下午,敵人的波狀密集部隊,分作五路,衝殺了七八次。師長決定了,用山炮對付他,第三營的she擊手,實在值得歌頌。他們在師長的指揮鼓勵下,在北門外炮兵陣里的兩門山炮,瞄準了這波狀部隊發she。簡直沒有一枚炮彈是落空的,一個炮彈落地開花,就打得敵兵和塵土一齊飛濺。我們用成語來形容的話,可以說我們的炮,是百發百中,敵人的兵是血肉橫飛。在戰壕作戰的弟兄,他們忘了是彈火籠罩著的,每當一彈中的,會大聲地叫起好來。敵人也是血肉之軀,在這種慘重犧牲之下,也就把波狀攻擊停止了。不過經敵炮兩日的猛烈轟擊,我們的防禦工事,完全被毀壞。我軍現轉移到駐守望城巷米鋪市白馬廟長安橋附近。向左地區,一六九團郭嘉章營,為了與東路呼應。本來防線離城北址不遠,我們在八人崗二十里舖兩處的警戒部隊就各駐一班人。敵人對此,也用盡全力,每個小據點,都用一二百人包圍著打。由開始打到我執筆的時間,這郭營每個據點一班人,都衝殺在二十小時以上。他們根本沒有退下來,陣地讓大炮毀完了,他們的血肉也就完了。一群靈魂都升在天空,俯瞰著祖國的山河,留下了永久的光榮。因此這一路被敵人鑽進來不少,我們現守七里橋一帶。

    其次是東路的戰事,為了配備五十七師以外的一團人守德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危局。這位團長,不戰而退,帶了他的部隊,撤出了德山,退往南岸。於是這一線由石公廟新民橋一直地向後緊縮,縮到岩凸。今日下午幸得董副營長率部反攻死戰,穩住了陣地。現在是副團長高子日,親自在那裡指揮。

    最後,我還要說到一件更不幸的事,沅江在常德城南,流成一個倒寫的英文字母V,我們的出路,在那V字包圍中的一塊河套里。援軍要來救常德,也就由那裡來。在今天上午,西路的敵人,約七百多,附炮兩門,在V字一左直的上角甲街市渡過了沅江,進到東岸的蔡碼頭。東路德山那裡,原有敵一千多,渡過沅江,竄到 V字左邊一直下端的鳥峰嶺。這時,卻要和西路來的敵人合流,同犯V字頂點的南站。南站東在南門對岸,就是說,我們的南路,也被敵人截斷,這座城在四面包圍中了。有一星期之久,南岸是始終沒有槍聲,我們是願意那裡有槍聲的,有了聲音,就是援軍到了。現在聲音是有了,援軍卻更不容易到達,於是敵人四面八方,把鋼鐵燒成的火流,向這個斗大的城區灌注。我們在槍林彈雨里,在火海堆里,在火海里,啊呀!一切的壓力,加在我們五十七師身上,可是我們會害怕嗎?不!我們唯一的答覆是血,是死,是光榮!  抗戰六年多了,我們一直是以空間換時間,這個戰略,觀察世界大勢,也許沒有錯。但時間難測,空間究竟是有限的,我們要自即日起,不輕易地放棄空間,而且為了將來寫抗戰史好看起見,我們應該多寫下光輝的幾頁,我們也就該多造成幾個光輝的聖地,讓我們虎賁把武陵寫成為不屈之城吧。虎賁在余師長領導之下,有過這個事實,他曾在上高寫過一次呀! 婉華!我寫到這裡,很是興奮,我用不著再用什麼兒女之情來安慰你,將來你看到這封信,你會很驕傲的。我的光榮,也就是你的光榮呀!今天天氣不好,開始刮著西北風,風帶著西北方的槍炮聲,刮過了我的頭頂。轟轟隆隆噼噼啪啪,這一些雜亂猛烈而又慘厲的聲音,終日不斷,似乎戰神在我面前咆哮。我炎黃子孫,為祖國而奮鬥,我接受他這咆哮。敬祝  你保持著我永遠的光榮!  堅忍書於戰神咆哮之前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風!火!雷!炮!(1)

    程堅忍把這封信,自己翻著簿子看看,也覺得十分興奮。 李參謀由外面走進來,笑道:「老程你真有那興致,又在寫情書。」程堅忍把書本子收起來,點著頭道:「不錯,是寫情書,但我寫的這情書,也和你那日記一樣只是一種精神安慰。你聽這四面八方的槍炮聲,我實在沒有言語可以形容這是一種什麼景象。中國文人有一句話,不知命在何時,我們現在是這景況。」李參謀笑道:「你害怕嗎?你悲觀嗎?」程堅忍道:「我絕不害怕,因為我早已預備死了。至於悲觀,可就兩方面說:就私說,我既不怕死,就無所謂悲觀。就公說,中國由孤立作戰,已經和英美構成了聯合陣線,蘇聯遲早也會加入的,前途是一片光明。」他說著話,把窗台上那盒紙菸,向李參謀面前一舉笑道:「來一支吧。」李參謀注視著煙盒,不覺咦了一聲道:「好闊!你哪裡還弄到整盒的紙菸?」說著,伸出兩個指頭,在紙盒子裡鉗出一支煙來。他一看那紙卷上的皺紋,密得像龜板一樣,便笑道:「這是那個廢墟刨出來的東西吧?」程堅忍笑道:「這個我不知道,是王彪弄來的,但我已覺得難能可貴了。」李參謀在身上摸出一盒火柴來,搖了兩下盒子咯咯有聲笑道:「不但是紙菸,連火柴也發生問題了。是我事先大意,沒有預備下糧糙,我算找到了一捧菸葉子,還沒有刨成做水煙的菸絲。 我現在自己動手,用飯粒塌在上面,捲成土雪茄。今明兩天,大概還不成問題。你要用的話,我可以奉上一二支。」說著,他擦了火柴,將煙吸上。在他吸菸的時候,二人約莫靜止地站著兩三分鐘,這就聽到東南角炮聲,比其他方面更是猛烈。程堅忍道:「最近東路的情報如何?」李參謀噴著煙道:「無論如何,天主堂是個危險地方,我們禱告上帝,為劉小姐祝福吧。」程堅忍笑道:「你以為我很惦記她?」李參謀笑道:「惦記者人情,不惦記者不可測也。」兩人正這樣說笑著,卻聽到呼呼幾陣風聲,由屋頂上掀過。程堅忍道:「這樣大的西北風,頗是討厭,假如敵人再用飛機來投燒夷彈,那就是很可慮的事。」李參謀說著,就想起了心事,打開了一扇窗戶,向外看看,那院子裡的一群鴿子,依然沒走。它們躲避著大風,有的縮著脖子,站在躲風的屋檐下,有的在院子裡地上,拖著尾巴,慢慢地走著。有兩隻鴿子,站在一棵落葉的小樹上,那樹枝被風颳著歪到一邊,鴿子的毛被風撕著有些細翎翻過來,它依然站在上面。他不覺讚嘆了一聲道:「這群和平之鳥,也真能象徵了我們五十七師。在這天翻地覆的情形下,依然屹立不動。」程堅忍也伸頭看看窗子外,見天空是一種青灰色,沒有太陽也沒有雲片。只是那西北風呼的一聲,呼的一聲,在頭頂上吹過,向擋住視線的民房頂上看去,卻有陣陣白煙冒起。在白煙下,可想到是猛烈的炮火陣地,有大大小小的聲音,會證明了這種推測。不過,這時的槍炮聲,沒有了方向,也沒有間隔,只要靜神一下,便能發現這座常德城為槍聲所包圍。那槍聲,已不是大年夜放爆竹,而是無數條湍急的灘河,向了常德沖刷。兩人正是這樣注視著,嗡嗡的一陣馬達聲,早有八架敵機,由西向北,對了這城兜了半個圈子,轟轟!西門的高she炮陣地,已放出了兩枚炮彈。肉眼所能看見,兩朵白色的雲點,在敵機群中間開了花。但是這花離那領隊機總還有兩三尺的距離,兩人不覺同聲地叫著可惜。同時嗤嗤嗤,炸彈的破空聲發作,敵機下面,有無數長圓的黑點,向頭上斜刺下來,兩人把窗子一關,很機警地向地下一伏。炸彈落地,比人的動作還要快,轟隆咚,轟隆咚,嘩啦啦!那一片猛烈的爆炸聲,就在師司令部前後。地面的高she炮和高she機槍,啪噠噠,轟轟!啪噠噠,轟轟!常德城原是四面都為槍炮聲所包圍,現在卻已更加了天上地下兩種聲音。伏在地下的人,這時可以想到鼓詞兒上形容戰事是風雲變色,日月無光,這實在是這種情形。程、李二人伏在地面約莫三五分鐘,覺得炸彈並不是在附近爆炸,便都已站立起來。李參謀道:「我們剛才說了,這樣大的風,若是敵機丟燒夷彈,那是麻煩的事,不想敵機果又來了。」程堅忍道:「恐怕師長有任務給我們去救火,我們出去看看吧。」李參謀說聲是的,兩人便相牽走出房門來,正好傳令兵向這裡來。程堅忍道:「師長叫我們嗎?」傳令兵道:「師長出門去了,在大街上看火。」兩人聽說,都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時,不但那飛機嗡嗡的馬達聲還在天空,而且那炸彈的爆炸聲,又接連響了兩次,師長怎能冒了這樣大的危險,跑上大街去?兩人也不考慮,跟著跑出了中央銀行的大門。果見余師長和參謀長皮宣猷,都站在興街口路邊一座小碉堡前面。余程萬右手上拿著一架望遠鏡,左手正指點著北門上空一叢掀起的烈焰。皮宣猷站在旁邊聽師長指示,另外兩個勤務兵,便稍遠地站住。由這裡向北,一隊弟兄,正開著跑步,向火焰那裡奔了去。但敵機五架,還在北門上空一帶盤旋,不時地有黑形的小東西,由機翼下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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