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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三章 死活在這圈子裡(2)

    程堅忍先進接待室來,說一聲師長來了,隨著進來一個穿黃呢制服的軍人。他只是中等身材,相當地健壯,面色雖被日光曬得黃黑,鬍鬚卻修颳得乾淨,也難在他那下巴微尖的臉上找到一條皺紋。他從容地走向前,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報了一聲余程萬。賓主在室中黑木椅上坐下,程堅忍便退出去了。王主教首先說了兩句敬仰的話,便道:「我以為師長是北方人,原來貴處是廣東,南方之強呀!」余程萬笑著點頭道:「不敢當。」王主教還覺得提出問題來太直率,又問道:「我猜想師長是黃埔第一期吧?」他笑道:「對的,可是我有愧同學多多了。」王德純道:「有一個中國大學畢業生,他對我說,是師長同學,那是怎麼回事呢?」他笑道:「這也對的,我是中大政治系畢業的。」賓主默然了一會兒,王德純覺得可以談話了,便道:「我知道師長忙,我不便多打攪,我是特意來求師長原諒的,容許我和一部分教友,在東門外住下去。」余程萬道:「我可以不必多費思量,答覆閣下,還是走開的好。我雖不便向王主教泄露軍機,可是我可以告訴閣下,西面的河洑,北面的太陽山,東面的德山,都有惡戰的可能。麒 麟小說貴教堂在東門外,那正是軍事進出的要路。自然也許敵人不由東面向常德侵犯,可是誰也不能冒險這樣判斷。你們的教友不能走開的,多犧牲,那何必?」王主教摸了一下鬍子,想了兩三秒鐘,笑道:「我不敢說對於軍事有幫助,因為我是教徒,我又是西國人。但惟其如此,我可以幫助炮火下的難民,我為了上帝,我應當這樣。」他說著,伸了一個右手的食指,指著天。余程萬道:「王主教你果然願意冒犯那無謂的犧牲,你就在東門外住下去吧。不過我們萬一要在城下作戰的話,你不要以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國,敵人會對你稍存客氣。至於說到宗教,那在日本人眼裡,根本不存在。至少你曾聽到說,日本人對任何一處的教堂都轟炸過。」他說這話時臉色是沉著的,眼角透露著一種憤恨。王主教也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頭道:「余師長的話自是事實,不過為了上帝,我應該留在常德。余師長允許我住下來,我就很感謝了,此外在可能的範圍內能夠告訴我一點消息嗎?」余程萬道:「我能告訴你的,是每一條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敵人都會利用,可是每一條可以抵抗敵人的道路,我們也會利用。此外我還可以告訴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絕不走出這個設防的圈子,活在這圈子裡活,死也在這圈子裡死。」說著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簡明不機要的地圖給王德純看。他捧著看時,這地圖將常德外圍,用藍筆畫了個不等邊五邊形,東北由踏水橋到西北石板灘,系北邊。由東北踏水橋畫一條線,經過東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灣,系東邊。由石板灘畫一條線到河洑山,系西北邊。由河袱山經許家灣到沅江南岸斗姆鎮,系西南邊,由斗姆鎮畫一條短線也到毛灣,系南邊。常德城區就在這個不等邊五邊形的核心裡。他看時不住地點頭。余程萬問道:「閣下明白嗎?」王德純道:「這個圖上告訴了我,我住的地方系在設防的圈子裡,也就是將來的炮火圈子裡。」余程萬道:「對的,在這個炮火圈子裡,我是隨時隨地,去找機會去打擊敵人,可是在這圈子裡的老百姓,他只有兩隻拳頭,隨時隨地都會受著傷害。王主教,這老百姓一個名詞,也包括你在內。」說時微微一笑。王主教將地圖摺疊好了,交回給余師長,笑道:「我完全明白,師長!我不多耽誤你的寶貴時間,告辭了。我再問一句,你允許我在東門外教堂里住下去了?」余程萬笑道:「學你一句話,為了上帝,我允許你住下去了。」王德純很高興,緊緊地和余程萬握了一下手,告辭出了接待室。那個介紹人程堅忍,站在這裡,就相送到師部門口來,問道:「師長答應王主教的要求了?」他笑道:「你師長學了我一句話,為了上帝,我現在也學他一句話答覆你,活在這圈子裡活,死也在這圈子裡死。」程堅忍道:「那是我們師長答應了。那位劉老先生在貴教堂里需你照應了。」王主教站住了腳笑道:「哦!我幾乎忘了一件事,那劉靜媛小姐很感謝你,托我帶來一樣東西送你。」程堅忍聽了這話,倒是相當地驚異,看時,王主教從懷裡取出一部袖珍本的西裝書交給他。這書黑布面燙著金字,乃是《聖經》。王主教笑道:「程先生這是很重的禮物呀!」程堅忍對宗教雖不感興趣,然而知道劉小姐是個教徒,也知道教徒送《聖經》給人絕非小可的事,便點著頭道:「好,見了劉小姐請替我謝謝了。」於是握手而別。

    正文 第四章《聖經》與情書(1)

    這一部《聖經》,在宗教家看起來,當然是給予了程堅忍一種莫大的安慰。可是從實際上看來,也許是給予了他一點麻煩,他把這部書,放在自己臥室的小桌上,在隨著長官忙碌了整天之後,偶然得了一點時間回房來休息,他就展開書來看上兩頁。可是《聖經》在西洋雖是很好的文學書,中國翻譯出來的《聖經》,字是中國字,組織起來的句子,卻不是中國話。在戰地上作戰的人,有了休息,他圖個輕鬆與舒適,程堅忍也不會例外。這時教他訓練自己的腦子,去學中國字的外國文,實在感不到興趣,因之也只能看兩頁就放下了。這本書放在桌上兩天,被同室的李參謀發現了,拿著《聖經》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你並不是教徒啊!在緊張的今日,你臨時抱佛腳。」程堅忍坐在床上卻突然站起來,正了色道:「李參謀你知道我對戰爭有自信心吧?」李參謀問道:「那麼,你為什麼在這時弄一本《聖經》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聖經》給人那是十二分地看得起你。」李參謀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給你的。」他一面說,一面翻著書頁,在書面後的空頁上,用了自來水筆寫的兩行字,一行是程堅忍先生存,劉靜媛敬贈。他忽然呀了一聲道:「這百分之百是個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鬍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國名字……」他說時,向程堅忍微笑,把最後一句話拖得很長。程堅忍笑道:「我可以告訴你的,你不要誤會。」因把和劉小組幫忙,以及王主教帶書來的經過,說了一遍。李參謀笑道:「那很好,我們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緊張了,你有著這一點羅曼史,弄點兒輕鬆……」程堅忍兩手同搖著,學了李先生一句廣州話,笑道:「唔講笑話!唔講笑話!」可是第二句他學不來了,還是說出山東話來道:「咱別冒犯了上帝。」李參謀鄭重地放下《聖經》,也哈哈大笑。程堅忍道:「你剛由辦公廳下來,得了什麼消息?」李參謀道:「我正是來告訴你我們保衛常德的一枚子彈,已經在今天早上五點鐘發出去了。剛才顧指導員由洞庭湖西岸,走回來二十多里,打電話報告師長了。」程堅忍道:「那麼,我們立刻上辦公廳,看師長有什麼任務給我們。」說畢,兩人立刻走到辦公廳,看看同事們,各人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一切照常。程堅忍也就坐下來,拿起桌上的戰報來看。就在這時,余程萬師長也走來了,他從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邊,對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後,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都面對了他站著,他先說了一句道:「現在不要緊,敵人的主力,還在臨澧一帶。今天早上在塗家湖蠢動的敵人,這是策應的一路,我們要留著寶貴的精神將來與敵人周旋,現在還不必過分地緊張。」說完了這個帽子,他頓了一頓,大家也靜悄悄地聽他的下文,他接著道:「顧指導員剛才在電話里報告,今天上午五點鐘,有敵人的汽艇十多艘,載了一百多人向塗家湖的湖灘進犯,我們那裡警戒哨李排長帶了兩排人在岸上抵抗,當時打沉敵人汽艇兩艘,敵人死傷三十多人,這樣相持一個多鐘點,敵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敵兵二百多人,我們兵力單薄,不夠分配,就讓敵人在湖灘登陸。該排吳排副負傷,全排約有二十人,現由李排長率領在塗家湖市西約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吳排副雖然負傷,他沒有退下,依然和弟兄們一處作戰。因之我們士兵作戰的情緒非常高漲。我得了這麼一個報告,十分安慰,除了賞吳排副二千元,並著顧指導員帶些藥再去前線。此外還有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就是顧指導員回來,經過崇河市談家河的時候,當地的警察糾合了民眾一百多人,願參加作戰。我也命顧指導員去指導著,我知道常德民眾抗敵的情緒,是特別濃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對各部隊說,現階段的戰鬥情緒,不要太緊張了,緊張還在後頭呢。」說著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保衛大常德的戰鬥現在己經開始,今日午後師部就搬到中央銀行去。你們照著我以前的規劃,在那邊布置。當然是要迅速,可是還望你們布置得整齊。」大家聽著這樣說了,知道確已達到了緊張的範圍,師長說完話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後,就開始清理各人辦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程堅忍手裡清理著東西,望了李參謀道:「李參謀,我到中央銀行已經看過幾次了,我們還住一間屋裡吧!」李參謀說道:「兩個人?那邊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幾個人擁擠在一間屋子裡了,不過你最要緊的東西那裡總可以放得下。」他問道:「最要緊的東西?看什麼是最要緊的?」李參謀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設想罷。」說畢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領悟了朋友說的是什麼,微笑著並未答言。午飯以後,大家開始由下南門搬向中央銀行新師司令部。程堅忍隨著勤務兵挑著的兩件行李也隨大家喬遷過去。這日是半個月以來少有的一個陰天。灰色的雲,布滿了天空,不見太陽,也不見一片蔚藍色的天,人在街上走著,寒風撲在臉上,增加了一種淒涼的意味。這時,街上雖然有人走路,但走路的儘是守城部隊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著行李用具的,回來的卻是空著兩手,或拿一根扁擔和一卷繩索,不見一個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個女人,這城成了一座沒有女人和百姓的軍城了。他低頭想著,雖不免有點感嘆,但一想到沒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地好笑起來。到了中央銀行,那鐵柵欄門已經大開,衛兵也在門口站著崗了。原來的營業店堂,櫃檯已經拆除了,士兵們正就地安排著鋪位。這雖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經讓人過著帳幕生活。他將東西暫放在店堂里,站著打量著落腳處,李參謀卻由旁門裡走出來,招著手道:「這裡,這裡,你倒是過來。」程堅忍過去看時,這裡正附有一排平房,師司令部幹部人員,正分別著向各屋子安排東西。李參謀將他引進的這屋子,已有了四副鋪板,列在四圍。其中有一副鋪板,是光的,還沒有展開被蓋。因指著笑道:「這大概是留給我的了。」李參謀笑道:「所遺憾的就是不能為你預備下一張小書桌,因之你那部《聖經》,未免要放在床上。」程堅忍笑道:「你始終忘不了這部《聖經》。」說時,勤務兵已經把他的行李拿了進來,糙糙地將床鋪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李參謀道:「你搬進這新房子來,有什麼感想嗎?」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們這是預備做艱苦的巷戰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著想,我剛才在路上想著,這是個沒有女人的城市了,我應當開始給我那未婚妻寫信。」李參謀笑道:「這是奇聞,這個時候,你叫誰去給你交信?」他笑道:「我這信現在不要交出去,等到戰後一股腦兒交給她,假如是由我交給她,那自是千好萬好,萬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交給她做個紀念那也好。我預想著這常德城內外,是有一場激烈戰事的,我們在師部里知道得更詳細,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點事跡,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點事跡。」李參謀以為他這話是隨便說的,以遮掩他還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沒有跟著向下深問。不多一會兒,余程萬師長也來了,卻叫程、李二人去說話。師長和副師長、指揮官三個人,都住在這裡的防空洞。程堅忍以前沒有到過中央銀行內部。這時前去,走過這帶平房,見有一個鋼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內。防空壕的頭頂上,和旁邊的平屋相連,上面用竹子疊架著多層的避彈網。防空洞斜對兩個門,朝里的門口順著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設著電話總機,接線兵己坐在那裡工作了,這就給了人一個緊張的印象。走進洞去,像一間小屋子,面對著鋪了兩張床鋪,此外是一張小桌子和兩個電話機,是這裡唯一的點綴。余程萬正和副師長陳噓雲、指揮官周義唐站在牆上一張地圖下研究戰術。他們進來了,余程萬便轉身向他們道:「現在所得的情報是敵人的主力已向我外圍西北角進逼。盤龍橋方面的友軍情形,我很是注意。你兩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們取得聯絡。我們這裡的情形,你們都知道,可以充充分地告訴他們。他們的情形,也要趕快報告我知道,我也急於知道這方面的情形彼此間無線電波長的呼號,至今沒有弄清楚,上面又沒有告訴我們,這實在讓我著急,明白了嗎?」兩人答應明白,便退了出來。冬日天短,吃過晚飯,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風呼呼地響,刮著煙子似的細雨,漫天飛舞,窗戶偶然被風撲開,雨煙子就涌了進來,浸得人臉上冰冷。雖是天色剛晚,這個新師司令部里,在嚴肅之中,空氣是十分地靜穆,聽不到一點什麼動靜。只有那邊電話交換機旁,不斷發出一陣陣的丁零零電鈴聲,這象徵著外圍軍事緊張,而報告頻繁。過了一會兒,氣壓更低,於是那西北風把外圍的炮聲轟隆轟隆只管送了來,於是武陵城裡初次聽到了戰神的咆哮。程堅忍似乎有什麼感觸似的,他找了兩塊木板子來,一塊放在床鋪上,一塊放在地上,點了一支蠟燭,滴著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床下網籃里尋出一瓶墨水,把自來水筆伸進瓶口裡,讓它喝飽了墨水,然後取出一本厚紙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上那塊木板,伏在床鋪板上,低頭寫了起來。李參謀睡在對面鋪上,正預備休息好了精神,明天一大早出發,看他這樣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寫著字,還傳了話來道:「李參謀你別睡著了,我寫完了要給你看呢。」李參謀隨便答應了一聲,程堅忍卻是文不加點的,一口氣寫下去。李參謀正有點睡意朦朧,卻被他搖撼著叫道:「看吧,寫好了。」李參謀一個翻身坐起來,見那支蠟燭已燒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麼要緊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床上接過他那厚紙簿子來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藍水字飛舞著,順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寫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親愛的婉華,便呀了一聲笑道:「果然是你給愛人的情書呀!那我怎麼好看呢?」程堅忍道:「我說請你看,當然你就可以看。這裡面也許有些秘密,將來會公開的,現在這些秘密雖還不公開,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懷疑,看吧。」李參謀笑著就看下去,信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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