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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二章 第二個愛人走了(2)

    就是我們當百姓的,把過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這位表示敬意。」這句話引起了張副官的注意,問道:「過去什麼事?」他笑道:「我先說明,不是你們虎賁,也在今天同一樣的情形之下,我們出城過河,在城門受檢查,東西丟了七八樣。我父親遺傳下來的幾件皮衣服,檢查的人說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罷了。到了河邊上,又受一道檢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鈔票,先問我數目是多少?數目說對了,問是哪家銀行的?票子很雜,我就記不清是哪幾家銀行的,回頭又問我,票子上是什麼號碼?請問,用鈔票的誰去記鈔票上的號碼?我兩件事答覆不出來,他說我這鈔票是搶來或偷來的,要我找證人,等我去找了證人來,檢查的人無影無蹤了。人家那樣愛錢,你們和我這樣幫忙,我能不酬謝嗎?」說著,他把那手上的鈔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塊石頭上,轉身就跑,跳到那停在河邊的小船頭上。張副官一回頭,看到李參謀也是站在一邊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鈔票,追到船邊,向船板上一拋,也是轉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點,皮鞋絆著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參謀正在身邊,搶著一彎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沒送你錢,你為什麼行此大禮?」張副官笑道:「算我失敗,算我失敗!」連站在一邊的那名士兵,都哈哈大笑。大家正笑著,卻見程堅忍提著一個大包袱,走了過來問道:「你們什麼事這樣高興?」李參謀笑道:「和老張比賽,我贏了,你那第二個……」他把這「愛人」兩字還沒有說出,卻見那魯婉華小姐穿了長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兩個包袱,隨了魯老太太走來,便把話停住,迎上前道:「魯小姐,你怎麼不找人家挑?」她點著頭笑道:「李先生辛苦了,夫子找不著,你們虎賁兄弟我不願打攪他,讓人家留著精神打日本鬼子吧。」張、李二人不約而同地,各向前取過一隻包袱,正好河邊上有一隻木船,兩名士兵和一個船夫管著,只上了兩三個百姓,大家就都把東西送上船去,魯小姐挽著母親走進船艙,回過頭來,見程、張、李三人站在船頭上,便點了頭道:「三位請回吧,祝你們勝利!」張副官向李參謀丟個眼色道:「老李,我們先走一步,到下面碼頭上去看看吧。」李參謀會意,不多說什麼,先跳下船去,兩人頭也不回,競自走了。婉華道:「堅忍你也走吧,你由家裡把我們送到這裡,耽擱時間太多了。」他道:「不要緊,師長對我特別通融,又准了我兩小時的假。」他說完了,兩手挽在身後,默然地站著,看了後來疏散的市民,向這船上搬行李。魯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艙口,另一隻手理著披在臉上的長髮,到二里崗去吧。」她答應了一聲是,兩人又默然對立著。這時船上人來滿了,船夫手扶了篙子,站在船邊,向程堅忍道:「長官,你也到南站去嗎?」他說了一聲不去。婉華的臉色有點慘然,卻勉強放出笑容來,遠遠地伸著手,程堅忍也立刻彎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著她的手,都覺得握了一團溫暖的棉絮,這次卻感到她的手奇冷如冰,自己心裡動了一動。看她的面孔時,見她一雙大眼,在長睫毛里呆定著,便笑道:「你放心,我們虎賁一定是會勝利的,祝你一路平安。」婉華只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什麼。堅忍放了手,又向艙里站著的魯老太太鞠了一躬,然後跳下船去。船夫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頭上的,看到程堅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將船點開。他站定腳,迴轉身來,那船已離開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過了頭,向著沅江中心。這是一隻兩三丈長的小船,很是靈便,但見船頭左右,伸出兩頁槳劃了去。他注意著這船,並不他顧,立刻那船艙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來,正是魯小姐,遠遠地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見抬起手展開一條藍色的手絹,在空中揮動。程堅忍說不出來心中是什麼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著軍服,卻立著正,舉手行著軍禮。那船越劃越遠,漸漸看不清魯小姐的動作了,他才禮畢。不過他不肯離開江岸還是呆立著,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已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處,他心裡喊著「第二個愛人去了」,然後背轉身來,緩緩地走上碼頭。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張、李二位,李參謀笑道:「老程,真是多情種子,我看你站在這裡發呆了。」他笑道:「我不諱言,我是有點戀戀的,可是她已走了,我這條心,就別無掛礙。我這身子就全獻給祖國了。師長說今天下午還要給我一個任務,我要回師部去。」說著,他再不回頭看沅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著石板路一陣啪啪作響。

    正文 第三章 死活在這圈子裡(1)

    這種皮鞋踏石板聲,在常德駐久的軍人,是不會有什麼感覺的,因為常德的街市,由新建築的馬路,以至原來的舊式街巷,全是用石板鋪成的,經常走著,便習慣了這聲音。但程參謀今天走來,卻覺得每一個步伐的聲音,都清楚地送入耳鼓。在太陽光下,照著面前的街道,筆直,空洞,寂寞。在街道兩旁的店鋪人家,緊閉著大門的中間,這街上鋪著的石板,沒有一點東西遮掩,越是覺得整齊平坦。遠遠地一位青年警士,孤零零地站在路心,無須他維持秩序,也無須他管理交通,他是很無聊地背了一支槍,在街心徘徊。這腳步聲攪擾了行人自己,也驚動了警士,走到他面前彼此看了一眼,冷冷地過去。程堅忍這時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空谷足音」。想著剛才那警士相看之下,應該有這麼一個感想吧?他在無人的街上,想著心事消遣,卻不由得撲哧一聲,自己笑起來了。他正這樣地想著,卻有一陣雜亂的步履聲遠遠地傳來,在走慣了冷街冷巷的心境下,這聲音顯著是一種奇蹟,便怔了一怔,站住了腳向前看去,那步履聲,越來越近,到了面前卻是一群異樣的人走了來。第一個人,戴著寬邊的盆式黑帽子,穿著一件對襟的黑色長袍,拖到腳背,他高鼻子下,簇擁了一叢棕色長鬍子,自頭到腳,都和常德的普通市民模樣不同。在他後面跟了三位披黑頭巾,穿黑袍子的女人,這類人在平常情形下,就讓人注意,這樣蕭條的市面上,遇到了他們,真是一線和平的象徵。程堅忍站住了腳道:「王主教,你還沒有走嗎?而且你還帶著三位女修道士呢?」王主教笑道:「不要緊,我是教徒,有上帝保佑,我是西班牙人。麒 麟小說在貴國僑居二三十年,自然和中國人相處得很好。可是西班牙和日本,也是站在中立方面的。」他說著一口極清楚的常德話,雖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都說得很沉著。程堅忍道:「可是,洞庭區警備部有命令,城裡的老百姓是必須疏散的。」王主教道:「我知道,我已經把教友遷移到東門外大教堂里去了。請你轉告余師長,回頭我來拜訪他。」程堅忍正答應著,卻見街那頭有個女孩子,扶著一個老年人,緩緩地走了過來。不覺咦了一聲道:「劉小姐也沒有走嗎?」這劉小姐圓圓的蘋果臉上帶了一層憂鬱的顏色,緊緊地皺著兩道眉毛,不過她穿一件墨綠色的呢布袍子,長發梳成兩個小辮,依然還在淡雅中不失她的處女美。她被程堅忍問著,便道:「程參謀,我沒法子,走不了。你看,這是家父,他正病著呢!王主教答應了我,搬到天主堂里去住。」程堅忍看那老人半白的鬍子,一手拄了根棍子,一手扶了女兒的肩膀,面色慘白,彎了腰只是發哼,他沒說話,向人點點頭。王主教道:「劉小姐,你們認識的嗎?」她道:「我和魯小姐是鄰居。」王主教覺得她所答非所問,程堅忍便笑道:「因為魯小姐是敝親,所以我們認識了。」王主教道:「你看城裡就有這樣為了身體走不了的人,為了幫助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程堅忍點頭,再看那劉小姐,兩道眉毛角皺在一處,幾乎要聯結起來,可知道她心裡是怎樣地難受!便道:「劉小姐,你如果真是不走,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和你們解決的話,只管告訴我。我若辦得到,一定和你辦。」王主教卻代了她答道:「我想,她馬上就有困難,她的老太爺,實在是掙了命走著路的,你能找一副擔架,把他送到東門外天主堂里去嗎?」程堅忍道:「那大概沒有什麼問題。」劉小姐聽說這話,那緊結的眉峰舒展了一下,算是代替了她的笑容,因向他深深地點了個頭道:「那就請程先生幫我一個忙,我暫時陪了家父,在這街邊上等著。」她只說了個等字,那個帶病的老人,竟是毫不躊躇地就蹲了身子下去,在地面上坐著。程堅忍平常去探望魯小姐,向來是和他父女談談話的,彼此是很熟的人,而且劉老先生是個小學教員,他又很敬重軍人,在這種為難情形之下,他不能不產生同情心,因道:「老先生,你休息著罷,無論如何我去找兩名弟兄來。」說著,行了個軍禮,匆匆地走向師部,找著兩個勤務兵,把這種情形告訴了他們。這兩人一點沒有猶豫,找來一副擔架床就走。程堅忍還怕他們找不到病人,又親自引著他們走去,果然他父女二人,都坐在街邊石頭上。劉小姐還是兩手扶了父親的肩背,似乎這老人坐都坐不住了。她遠遠地看到程堅忍引了一副擔架來,她心裡一陣欣慰,產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笑意,衝破了臉上堅硬的憂愁陣容,只管向三人不住地點頭,連稱謝謝。兩個勤務兵,將擔架床放在地上扶著病人平坦地在床上躺下,然後抬了起來。劉小姐這才站起身來向程堅忍深深地鞠個躬道:「程先生,實在多謝你,將來軍事平定了,我若還是活著,我再答謝你的恩惠。」程堅忍笑道:「那談不上,常德老百姓,一直就幫著虎賁,虎賁有著機會,也就當和老百姓效勞。軍隊是國家的,也就是人民的。」那位劉老先生雖然知道虎賁中人,向來有這套理論,可是他現在被兩個虎賁兵抬著,那是事實,他眼角上流下兩行淚珠,抱著拳頭向程堅忍拱了幾下。這樣,他雖然是不說什麼,程參謀也就覺得他父女感動很深,站在路旁看著兩個勤務兵把擔架床抬走。劉小姐卻是垂了頭跟著擔架床走去。而她走去的時候,還是兩三次回過頭來看了兩看的。程堅忍送著魯小姐走了以後,心裡兀自感到有一種不可說明的鬱結意味。這時,和劉小姐盡了一點義務,才感到一種快慰,把這鬱結稍微鬆懈了一下。回到師部,原想給師長作一個報告,而師長卻是視察陣地去了。兩小時後,師長回來了,恰好那個王主教也來了。這個西班牙人,他是中國化了的,衛兵傳進了一張名片,上面印著三個仿宋字:王德純。程堅忍看了,便迎到接待室里來,王主教首先向他拱了拱手,笑道:「那位劉老先生,由你們兩位弟兄,抬到東門外教堂里去了,你這番熱心,我應當謝謝。我想你們貴部隊,這樣的事,一定做得不少,我想見見你們師長,不知道可以嗎?」程堅忍道:「平常師長是願意見客的,不過他只比王主教早到師部五分鐘,他剛剛由陣地回來,還沒有得著休息呢!」王主教道:「請你向師長說說看,我只想做十分鐘的談話。」程堅忍也未便拒絕,便向師長報告去了。王德純在常德城裡,雖成了紳士人物,而和這位余師長,卻沒有得著見面的機會,他憑著這虎賁的代字番號,更知道這一師是山東部隊底子,他意料中的余師長也是個老粗。可是三分鐘後,他發現了他揣測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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