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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55 作者: 張恨水
正文 第一章 大雷雨的前夜(2)
老人是聽到他們約著結婚那一句話的,然而她只當沒有聽到,將兩碗菜從從容容地放在桌上。 程堅忍笑道:「有這樣好的菜,怪不得一定要我來吃飯。」魯老太太嘆了口氣道:「這些臘肉鹹魚,要帶走也帶不動,不吃了它,扔在這裡,不知道我們回來還有沒有?而且這兩天城裡也買不到菜了。婉華,屋子裡還剩有半瓶酒,拿出來敬堅忍兩杯吧。」婉華果真到屋子裡拿出一隻酒瓶來,向三個杯子裡注著,笑道:「我也來陪你一杯,請坐。」她說著就在橫頭坐下。堅忍在她對面坐著,說道:「上面這個座位留給老太太了,她怎麼還不來?」婉華道:「她說,我們去後你在城裡恐怕吃不到麵食,原來是要蒸山東大饅頭給你吃,上午忘記了發麵,只好下麵條兒給你吃。」堅忍道:「老太太和你對我的情愛,讓我永遠忘不了,恐怕……」婉華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舉了一舉,笑道:「不說喪氣的話,喝酒,恭祝你們虎賁萬歲!」堅忍道:「好的好的,接受你這杯預祝勝利的酒。」於是二人對飲了一杯。堅忍望著杯子道:「勝利之後,我們就在這堂屋結婚,你看如何?」婉華低頭一笑道:「你總沒有忘了這件事……」她把這個「事」字拖得很長,在考慮的半秒鐘內,她立刻覺得有點掃了這未婚夫的興致,接著道:「好的好的,一切聽憑你安排。」於是又斟了酒喝起來,也許是魯老太太忙,也許是她有意慢吞吞地下面,很久很久,才端了兩大碗麵條兒出來,他們是已說了很久的話了,還是二兩次油。堅忍笑道:「看了燈芯點得這樣大,好像也是有意浪費,不必把帶不走的油留下來。」魯老太太道:「日本鬼子真是讓我恨透了心,由濟南把家轟到了常德來,又逼了我們走。逃一次難要丟了多少東西?」婉華道:「丟東西還是好的,有多少人家敗人亡。」堅忍道:「不要緊,我們軍人會給老百姓報仇的。」說時,他已放下了碗筷,在衣袋裡掏出表來看了一看,他這個動作,立刻給予魯氏母女一個很大的刺激,眼光對照一下,彼此默然。這屋子裡默然了,同時感到這宇宙也默然了,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究竟是冬夜了,偶然的,有一陣風聲呼呼地穿過天空,隨了這風聲,有那咿咿啞啞的雁叫聲,在頭頂上撩過。這是洞庭湖濱的雁群被什麼驚動著飛起來了,但這兩種聲音響過以後,大地又沉睡過去了。常德原是個熱鬧城市,抗戰以後,被敵人多次轟炸,曾蕭條過一個時期。自從宜昌淪陷,這裡成了向大後方去的一條經過路線,又慢慢繁榮起來。在往日五點鐘以後,滿城燈火齊明,商業現著活躍,市聲哄哄,從沒有人在六七點鐘,聽到過天空帶上這淒涼的雁聲。現在這情形是大大地變了,讓那感著離別在即的人,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情緒。程堅忍站了起來,將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手拿了起來,臉上雖帶著極沉重的顏色,但是他依然帶了笑容向魯老太太鞠了躬道:「我要回師部去了,明天我也許不能來恭送過河,一切請保重。」魯老太太連說了幾句你放心。婉華站起來,搶著走近一步伸過手來向他握著,笑道:「我一切會自己料理,你為國自愛、努力殺賊!」程堅忍戴上了帽子,立著正,挺起腰杆,向二人行了個軍禮,雖是在菜油燈下,還是看到他兩道目光,英氣外she,老太太默然地沒說什麼話,婉華卻是深深地向他鞠了個躬。他一個向後轉,並無一句話,大踏步子,向大門口走去。婉華追著送到門外來,這巷子裡沒有一點燈光,星光下,照著四周人家屋宇的影子,黑沉沉地環繞著,巷子成了一條冰河,微微的西北風,由巷子頂上撲下來,人的臉上感到冷的削刮。婉華站在門口的一層石階上,低低地叫了一聲「堅忍」。他和她相隔不到一尺路,便轉過身來,他站在坡子下的一層,兩人正好一般高,便伸著手握了她的手道:「你還有什麼話?」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看這整個常德城,多麼清靜呀,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堅忍道:「大雷雨的前夜,空氣照例是這樣一切停止的。你害怕嗎?」她搖了搖頭,但立刻覺得這星光下,他是不會看到什麼動作的,便繼續道:「我不害怕,不過這樣清靜的環境下,我情緒是不能安定的。」他把那隻手也握了她的另一隻手,兩個人影,模糊著更接近了。約莫有三四分鐘,他突然道:「婉華我告別了,祝你前路平安。」他立刻轉身向前,皮鞋踏著路面的石板,一路啪啪有聲。走過兩三條巷子,都是黑漆漆的,憑著自己路熟,摸上了大街,遙遠的前面,有兩三道燈光,從人家門fèng里she出。在往日是絕不會留意的,這一道光線,在黑暗中有人喝著口令。他站住腳答應了,就在那發聲的地方,有一道手電筒的光she過來。在那光後面現出兩位荷槍哨兵。他告訴了他們,是師部程參謀,然後順著走過去。二三十步之外,有一個扶著槍的警士,靜悄悄地呆立在街心,由於他身邊有一家店鋪,半開著一扇門,裡面透出燈光來,可以看出這警士的影子。他已聽見程堅忍前面說過話了,並沒有問話,讓他過去。從此街道依然是一片黑漆,一片冷靜,一片空虛。他走著路,覺得這條腳下踏的馬路,比平常闊了許多。抬頭看看天上,大小星點,繁密地布在天空,風吹過去,有幾個星點,不住地閃動。他四周看那些屋影子,顫巍巍的,好像在向下沉,向下沉。他忽然省悟過來,這是大雷雨的前夜呀!我不可為這些寂寞空虛搖動我的心,於是他挺著胸脯邁大了步子向師部走去。
正文 第二章 第二個愛人走了(1)
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師師部的辦公人員,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傳令兵向幾張桌上送著一份油印的戰鬥情報。麒 麟小說程堅忍坐著,拿了一份看,他對面桌上,坐著同事 李參謀,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紙菸,取了一支銜在嘴裡,很悠閒地擦了一根火柴 燃著。噴過一口煙之後,向這邊問道:「情形怎麼樣?老程。」他道:「敵人已渡過澧 水,澧縣、石門相繼淪陷,戰鬥在津市外圍。」李參謀操著那帶了廣東語音的普通話 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們來打垮他。」程堅忍將戰報送給他看道:「敵人的主力還 有二百華里的距離呢。」李參謀接著戰報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聲問道:「魯小姐 走了沒有?」他道:「她們今天走,實不相瞞,昨晚在一處共吃一頓晚餐,臘肉鹹魚, 山東麵條,今天她們走。」李參謀道:「你不送送你的愛人嗎?」他很乾脆地答道:「不 送!」李參謀道:「今天參副處派去監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願意的話,我可以請 示一下,和你對調一下工作。」他答道:「那為什麼?」李參謀笑道:「讓你去送你的愛 人啦。」程堅忍笑道:「那沒關係,這是我第二個愛人。」他很從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 參謀座位面前說了這句話,附近幾張座位上坐著的同事,聽到了,都為之驚異,不免地向他望著。他並不介意,取了李參謀面前的一支香菸,自在地吸著。李參謀 道:「我並沒有聽到說過,你還有一位第一個愛人,她是誰呢?」程堅忍道:「我這個 愛人,是和你共同著的。」李參謀道:「笑話,我沒有對象。」同事聽了這話,也更是愕 然。程堅忍道:「實在是這樣,不但是和你共同著的,和大家也是共同著的,她是我 們的祖國呀!」這麼一說,大家恍然,都笑了。李參謀道:「假使你覺得抽不開身來, 有什麼話,我也可以代你轉告魯小姐,我要到南碼頭去,她們不也是由那裡渡過沅 江嗎?」程堅忍站著吸菸,出了一會兒神,最後他笑道:「你見了她,就說我很好,也 沒有別的話了。」正說著,一位張副官,直向著李參謀走來,將手一揮道:「老李,我 們走吧?今天是我們張三李四的事。麒 」李參謀看了看辦公廳牆上掛著的鐘已是八點,便和張副官一路走去。當他走的時候,向著程堅忍做了個會心的微笑,點著頭道:「我見著了她,一切會替你答覆,借句商業廣告用一下,保證滿意。」程堅忍也止不住笑了。他們參副二位走到街上,看到一些零落的百姓,或挑著擔子,或背著包袱悄悄地走著,有的走上幾步,卻回頭看看,他們雖不說什麼,那一份留戀而淒涼的情緒,卻讓一個毫不懂心理學的人,也看得出來。李參謀道:「老張,你有什麼感想?」他說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也有這樣一天。」李參謀道:「我的看法不是這樣,日本一定有這樣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這樣從從容容疏散,它不可能。」張副官道:「那為什麼?」他道:「你想呀!當日本一個軍事據點,要被盟軍進攻的時候,事先一定是被幾千架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了,還疏散些什麼?日本任何一個大城市,距離海岸都很近,盟軍一登陸,炮彈就打到他們的城市裡來了,要疏散也來不及。」張副官看了看手錶,笑道:「快點走吧,弟兄正在忙著,我們看看那緊張的局面。」兩人於是不再說話,且奔上南門外大南碼頭。冬日的沅江,淺是淺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綠布,靜靜地流著,但水面上的船隻,卻來來往往,兩岸組織了穿梭陣,和江水的平緩,正成了個相對的形勢。石板面的碼頭,還是那樣齊整。一位排長帶了十幾名弟兄,順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著,老百姓男女老少,挑著背著,三三五五地走來,他們除了偶然說一兩句必須說的話,大家都沉默著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著大小五六隻船,有的裝滿著人,有的還空著,船頭上各站著兩三名士兵,有的招著手叫老百姓向那裡上船,有的伸著手,接過岸上老百姓的東西。張李二人走來,那排長走過來行了個軍禮,李參謀道:「秩序怎麼樣?」排長道:「參謀你請看,工兵營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著次序上船,滿了一船就走開,一點不亂,常德老百姓太好了。但因之發生了一種麻煩。」張副官問道:「什麼麻煩?老百姓好,我們應當更好呀!」排長笑道:「並非別事,弟兄們和老百姓搬搬東西,老百姓一定要給錢,你不收,他就向你手上硬塞,我們說了師長有命令,一個錢也不許要百姓的,得了錢,我們會受罰的。但是你說什麼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鈔票丟在我們面前的地上,搶著送還他,他就亂推,為了這事,整日都鬧著麻煩。」李參謀正了臉色道:「那是無論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們接受父老們的謝禮,也是我們來這裡的任務之一。」排長道:「這又是一起。」說著,他向石坡下指著,二人看時,有個穿青布袍子的老人,鬍鬚都白了一半,他後面隨著一對中年男女,和兩個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兩名士兵,一名代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擔行李,正斕在船頭外石階上。那老人顫巍巍地拿了幾張鈔票,只管向那放下擔子的士兵手上塞。這士兵是山東人,說一口山東話,身子左右亂閃,紅了大臉,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錢。俺師長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帶著吧!」李參謀見他們糾著一團,就跑向前去,伸手攔著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氣了。弟兄們說的是實話,他們敢違抗命令嗎?」那老人對他看看,說道:「長官,你們是實話,我也是實意呀!你看我兒子和媳婦,一人背了個大包袱還能拿什麼?這一挑行李,是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裡代挑來的。我雇夫子不要花錢嗎?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我這個孫子走不動,又是這位士兵抱了來的,我也應當謝謝他呀!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年月我不講良心,炸彈會炸死我的。」說著又搶向前一步,把錢向那個抱孩子的士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閃右躲,孩子倒嚇得哭了。李參謀看了不易解決,而老人說的話,又是那樣誠懇,便伸手一把將鈔票接了過來,笑道:「好,我代收了。這錢現在算是我的,我怎樣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說著,見另一個孩子,約莫八九歲站在一邊,便牽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認得我嗎?」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賁字,隨了常德人的普通稱呼這樣叫著,李參謀笑道:「我知道你們認識我們是虎賁,不過我和你老師是朋友,我們老早認識的。這錢,你拿著。過了河去,在路上買點東西吃吧!」說著把錢塞在他穿的學生制服衣袋裡。站在身邊那對中年男女,一齊叫著:「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錢來。李參謀伸手擋住道:「這錢是我的,你們不用管。」那老人手摸了白鬍子,嘆口氣道:「虎賁待我們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這位長官鞠個躬謝謝他,恭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參謀鞠了一個躬。張副官遠處站了看著,不住地點頭微笑。李參謀奔回坡上來問道:「你笑什麼?」張副官笑道:「你算沒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李參謀笑道:「除了用剛才這個法子,還有什麼法子把錢還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這事,要請你出馬了。」張副官道:「哪有那麼多硬送錢的老百姓?」那排長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會兒就有的。」張、李二位,便也沒有繼續討論這件事,隨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觀看。各碼頭街道出口,也陸續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碼頭那樣多。上船的碼頭上,各站了三五名士兵在照料,因此覺得空氣清靜,仿佛人走到了鄉下。沿江的店鋪全都關上了門。人家屋頂上擁出來一片城牆,在太陽下,好像高了幾尺。倒是望著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裡集中登岸,現出了攢動哄亂的人影。兩人正看了出神,見一個穿皮袍的男子,手裡拉住一名士兵,站在水邊上,那人頗是斯文,士兵搖擺著手,他弄得氣喘吁吁地道:「武裝同志,你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敬意,就是你長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緊。」李參謀看到向張副官笑道;「老張,這回該輪著你了。看你有什麼本領解決這個問題?」張副官果然笑著向前,對那人道:「先生要給我們弟兄錢嗎?」那人才放了拉著士兵的手,點頭道:「是的,我知道你們余師長不許他要百姓的錢。可是這是我自己情願給他的。」張副官道:「為什麼要情願給他錢呢?」那人道:「這位武裝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裡到河邊上,我們不認識,難道我們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過送他一點錢,買兩包香菸吸,這位長官你不要攔著,他們當弟兄的固然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