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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32 作者: 村上春樹
    成問題的是名字叫查克的雅皮士風貌的黑人(實際上也可能不叫查克,記不確切了,姑且以查克稱之)。此人在一家銀行工作,下班後匆忙吃完晚飯趕到瓦利圖。總是衣冠楚楚,拉爾夫·勞倫襯衫,架一副阿爾瑪眼鏡,便是這種氣氛。雖說是黑人,但膚色是接近白色的咖啡色。他並非想學西班牙語才學的。究竟什麼目的忘問了,總之是由於銀行上司的命令----「餵:你要在三個月內學會講西班牙語」----才不得不學的。這傢伙為此嘟嘟嚷嚷一個勁兒發牢騷。上課前幾分鐘他總是對我絮絮叨叨,什麼「其實我本不想學什麼外語,也罷,畢竟銀行出學費」啦,什麼「今晚電視有籃球比賽,真想在家邊喝啤酒邊看節目」啦,什麼「一天工作下來還要學這玩意兒,實在夠嗆」啦,等等。同電影上常看到的精神抖擻積極向上的美國精英銀行職員形象大為不同。

    這查克不知是壓根兒沒有語言天賦,還是上不來情緒,語法也好發音也好他都幾乎不想記(或者記不住)。所以,由於這個人的關係,課程遲遲不得進展。然而他還挑三揀四滿嘴歪理----「詞尾幹嘛變得亂七八糟?」我是覺得老說這個也無濟於事。自己出了錯,卻辯解說:「我在學院學拉丁語來著,西班牙語弄不明白。」我恨不得問他一句你小子是怎麼在學院拿的拉丁語學分?這還不算,話題總是偏離西班牙語獨自信口開河,炫耀說自己在這初級西班牙語班固然百無一能,而若走到外面決非等閒之輩,如何如何。不客氣地說,是個煩人的傢伙。老師看樣子也夠焦頭爛額的,但美國這類學校的老師,學生稍有意見就會被炒掉,所以只好耐著性子遷就最差勁兒的學生授課,一有誰扯後腿就甭想前進。瞧這樣子,與其說是「學生」,倒不如稱為「客戶」更確切。如此這般,我只去了最初十回就溜之大吉了。對上課本身倒沒什麼不滿,但我覺得和這查克一塊兒學習純屬空耗。在外語學校同別人一起學外語遠非易事。從我的體驗說,語言學習這東西要在某種程度上實行斯巴達式教育,若不狠心把「跟不上的傢伙甩下」,既教不了也學不了。

    後來我找到一位家庭教師,獨自一點一滴堅持 學西班牙語。不久開始寫小說,時間絕對不夠了,也 就不了了之。儘管如此,在我一個人扛著背囊在墨 西哥旅行時,那一點點基礎性的西班牙語還真幫了 不少忙。說來也是理所當然----至少比一無所知好 得多。

    這六年間,我有近五年是離開日本住在外國。就是說,我自行置身於不用外語就活不·下去的環境之中。所以,現在這麼說我也認為有些荒唐,不過坦率地說,我開始認識到自己恐怕不是學外語的料。

    想起來,時間長短固然有別,但迄今為止自己學了好多種外語。初中高中當然是英語,在大學學了德語,從大學出來後跟精通法語的朋友學了法語。學法語和學西班牙語時一樣,是因為翻譯英文小說時若無常識性知識會遇到很大困難。老實說,由於還沒去過法國,法語不曾講過,只是讀。希臘語是因為要旅居希臘,所以在日本參加了一所大學的講座,學了很長一段時間。義大利語是隨便自學的,但由於在義大利住了不少日子,購物、飲食、問路都可以做到。土耳其語是去土耳其旅行前跟老師集中學了一個來月。每種語言學習的時候我都覺得蠻快樂的,而且當時以為自己大概適合學外語。

    可現在回頭想來,覺得那大約是一種自以為是。我在性格上傾向上決不適合學外語,年紀越大,這種「不適合」就越在自己身上變得明顯起來。近來再次認識到自己不行了,再不能動真格學外語了,或者不如說自己身上存在的學外語優先順序正隨著歲月的推移而一步步下滑。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捨不得騰出時間用於外語學習。年輕時候時間任憑多少都有,也有學習未知語言的熱忱。其中有求知方面的好奇心,有要征服什麼的亢奮,有對於新型交流的期待,甚至有一種智力遊戲之感。然而四十過後,漸漸算計起了有效歲月此後還有多少,覺得較之盲目地死記硬背西班牙語和土耳其語的動詞變化,不如做些對自己更有迫切性的事情。而一旦意識到這點,外語學習就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了。若是不怎麼玩命也能像吸入空氣那樣三兩下就掌握一門外語的天才倒也罷了(如此人物我周圍就實有幾個),而像我這樣不花力氣就什麼也掌握不了的人年紀大了就相當痛苦。何況,就算能用幾種外語與人溝通,說到底我這個人可以傳達給別人的事項恐怕也是很有限的。

    終究悲哀的外國語(選載)

    切身感受

    這是我在這次學西班牙語過程中的切身感受。 精神無論如何也集中不到語言學習上面來。儘管沒 糟糕到查克那個程度,可腦筋硬是轉不到學習方面。 過去沒這種情況,再有事也能聚精會神地琢磨句型、 背單詞和校正發音,而如今這些已無從談起。年紀 大了致使求知注意力的絕對量減少這一原因當然是 有的,但主要原因還是極其單純的時間總量不足。 簡言之,即「不能貪多求全了」。我說的優先順序就 是這個意思。

    在美國已經生活了兩年多,加上十年來始終翻 譯英文小說,因此一定程度的英語會話當然是可以 的。不過老實說來,用英語和別人交談我還相當不 擅長。說日語我都不很如意,越說越覺得心情沉甸 甸的,說英語也是同樣。所以,很少產生積極使用英 語說話的願望。而這樣的人不用說英語口語能力是 很難提高的。

    人們常說日本人對於講不好外語過於感到羞 恥,由此導致語言學不發達。不過我倒沒怎麼感到 羞恥,詞兒卡殼也好,語法出錯也好,發音不準也好,畢竟是外語,一定程度上是奈何不得的事。只是我心裡想,不能將自己的所思所想用日語流暢而生動地表達出來的人,即使再熱心學外語,也是不可能用那種語言談笑風生的。這屬於與生俱來的性格傾向問題,不是想改就能一下子改掉的,一如唱不好日語歌的人也不可能忽然間用英語一層歌喉。

    況且我所在的是大學裡的東方語系,教職員也 好學生也好全都一口流利日語,比我講的什麼英語 流利得多,而且他們也想練日語,於是我也不知不覺 用日語講了起來。結果,我的英語口語水平愈發提 高不了。相比之下,在經濟專業和哲學專業的人因 為每天不得不用英語,一年時間就能講得令人刮目 相看。

    最近,因為要同學生進行課堂討論,我細細讀了 小島信夫的《美國學校》,有很多地方感同身受。 簡單說采,故事講的是戰後不久,主人公英語教師伊 佐儘管對講英語深感無奈,卻又陷入不得不去參觀 美國學校、不得不在那裡使用英語的窘境,說可憐也 可憐,說滑稽也滑稽。其實講外語這個活計或多或 少都含有「說可憐也可憐說滑稽也滑稽」的成分,我 雖說沒有伊佐那麼大的壓力,但拼命講英語的時間 里,總會倏然冒出「何苦找這麻煩」的念頭。每次被 商店的女孩大聲反問「What」,或去汽車修理廠面對 著半大老頭汗流滿面結結巴巴地說明故障情況(閃 光式方向指示燈叫什麼來著?),我都覺得自己真是 窩囊。走在街上聽到五六歲的美國娃娃都講一口流 暢漂亮的英語,我不時為之愕然:娃娃都能講這麼好 的英語!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不必一一愕然,但偏偏 有這樣的一閃之念。其實,本來我就是以自己的意 志離開日本的,所以誰都怨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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