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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30 作者: 村上春樹
    「也用不著勉強。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說的時候會主動找你說的。」

    「可那孩子幾乎什麼都不說。」

    我們注意不讓身體接觸,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不冷不熱地說一些話,就像一般情況下教師和學生母親就有問題的孩子交談時那樣。她一邊說,一邊在桌面上神經質地擺弄手指,時而聚攏時而伸開時而握緊。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床上為我所做的一切。

    「這件事就不再向學校報告了,由我來跟他好好談談,有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所以你不必想得太嚴重。那孩子聰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會各得其所。這種情況是過渡性的,關鍵是你要鎮靜下來。」為了使自己的意思滲入對方的頭腦,我說得很慢很溫和,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看樣子她多少放下心來。

    她說要開車送我回國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覺到了什麼?」等信號燈的時間裡,她問我。當然是指我同她之間的事。

    我搖搖頭。「何以見得?」

    「剛才一個人在家等你們回來時突然那麼覺得的。也沒什麼根據,一種感覺罷了。一來孩子天生敏感,二來怕也理所當然地覺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沒說什麼。

    她把車停在距我宿舍隔兩條路的停車場,拉下手動剎車。轉動鑰匙關掉引擎。引擎聲消失、空調聲也消失後,令人不舒服的靜寂降臨到車內。我知道她希望我馬上抱她,想到她襯衫下那滑潤的身體,我口中一陣發乾。

    「我想我們最好別再見面了。」我一咬牙說道。

    對此她什麼也沒說,雙手兀自搭在方向盤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油壓表,表情從臉上消失殆盡。

    「考慮很久了。」我說,「可我還是不能成為問題的一部分,即便為了很多人。既是問題的一部分又是對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別是為了你兒子。」

    「同時也為了你?」

    「那也是的,當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我想說「包括」,但未能順利出口。她摘下深綠色太陽鏡,又轉念戴回。

    「跟你說,我本不想輕易說出口來----見不到你,對我是相當痛苦的。」

    「對我當然也痛苦,若是能長此以往就好了。但這不是正確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氣,吐出。

    「正確的事,到底是什麼事?能告訴我?老實說,我可是不太明白什麼算是正確的事,不正確的是什麼事例還明白。正確的事是什麼事?」

    對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樣子她就要哭出來了,或大聲喊叫,但總算在此止步,只是兩手緊緊抓在方向盤上。手背有些發紅。

    「還年輕的時候,很多人都主動跟我說話,給我講種種樣樣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過了某一時間分界點之後,再也沒人跟我說話了,一個也沒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統統,就好像世上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有時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身體都透亮了,能整個看到另一側了。」

    她把手從方向盤上拿開,舉在眼前。

    「不過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我開始搜腸刮肚,但找不出話語。

    「今天的事實在謝謝了。」她改變想法似的說道。此時她的語音已差不多恢復了平日的鎮定。「今天的事,我一個人怕是處理不來的,因為心裡相當不好受。幸虧有你趕來,非常感謝。我想你肯定能成為一個十分出色的老師,現在都差不多的了。」

    我琢磨她話里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現在還差得遠。」我說。

    她略賂現出笑意。我們的交談就此結束。

    我打開助手席的車門下車。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顯淡了下來。我有些胸悶,一接觸地面,腳底感觸竟很奇妙。本田發動了引擎,她從我個人生活的疆域裡撤離了,永遠永遠,大概。她放下車窗輕輕招手,我也舉起手。

    回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髒的襯衫和內衣投進洗衣機,淋浴,洗頭,去廚房把沒做完的午飯做完,獨自吃了。之後縮進沙發,想繼續看已看開頭的書,但五頁都沒能看下去,只好作罷,合上書想了一會兒堇,又想投下髒水河的倉庫鑰匙,想緊緊抓在本田方向盤上的「女朋友」的那雙手。一天好歹過去了,剩下來的是未經梳理的思緒。淋浴沖了那麼長時間,可我的身上仍有煙味兒糾纏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種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體的活生生的感觸。

    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嗎?

    我不能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我只是做了對我本身需要做的事。這裡邊有很大差異。「很多人?」她問我。「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說實話,那時我所考慮的,不是很多人,僅僅堇一個人。那裡存在的,不是他們,也不是我們,只是不在的堇。

    在希臘小島港口分別以來,敏還一次都沒跟我聯繫過,這很有些異常,因為她保證說情況明了也好不明了也好,都一定就堇的事同我聯繫。不能認為她已把我這一存在忘得一乾二淨,而且她也不是一時隨便敷衍那類性格的人,想必是由於什麼緣故而沒找到同我聯繫的手段。我打算主動打電話過去,可是仔細一想,我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公司名和事務所地點也不曉得。堇根本沒給我留下具體聯繫方法。

    堇的房間電話一段時間裡仍是那個錄音電話上的口信,不久就接不上了。我考慮是不是該往堇父母家打個電話,卻又不知道電話號碼。當然若弄到橫濱市行業分類電話號碼簿,找到她父親的牙科醫院,應該可以聯繫上,但我又沒心思如此操辦。去圖書館查閱了八月份的報紙,社會版以很小的篇幅登載了幾次關於堇的報導:說希臘一座小島上一個二十二歲的日本女遊客下落不明,當地警察進行搜索,但一無所獲,現在也一無所獲。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的什麼也沒寫。海外旅行當中下落不明者不在少數,她不過其中一個罷了。

    我不再跟蹤消息報導。無論她失蹤的原因是什麼,也不管後來搜索進展如何,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堇回來了,敏無論怎樣都會跟我聯繫的。對我來說這點至為重要。

    九月終了,秋天倏忽過去,冬日來臨。十一月七日是堇第二十三個生日,十二月九日是我第二十五個生日。辭舊迎新,學年結束了。胡蘿蔔那以後沒鬧出什麼問題,升入了五年級,轉去新班。我沒再同他談起扒竊事件,因為我覺得從他的表現看大概已無此必要。由於換了班級,我同「女朋友」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無論對我還是對她,我想這都是值得慶幸的事,畢竟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但我還是有時想起她肌膚的溫煦,好幾次差點兒打電話過去。那種時候使我懸崖勒馬的,是那個夏日午後留在我手心的那把超市倉庫鑰匙的感觸,是胡蘿蔔小手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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