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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30 作者: 村上春樹
「事情很多很多。」我終於道出一句。也不是想開始說什麼,是從心中自然冒出來的。胡蘿蔔緩緩抬頭轉向我,但還是一言不發。我合目嘆息一聲,又沉默良久。
「還跟誰都沒說起,暑假我去了希臘一段時間。」我說,「希臘在哪裡知道吧?上社會課時看過錄像帶的。在南歐,地中海。島嶼多,出橄欖。公元前五○○年左右古代文明很發達。雅典產生民主主義,蘇格拉底服毒死了。去那裡來著,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但不是去玩的,朋友在希臘一個小島下落不明,前去尋找。遺憾的是沒有找到。悄然消失了,像煙一樣。」
胡蘿蔔兩唇約略張開,看著我的臉。表情雖還僵硬,但眼睛多少像有光亮返回。我的話他顯然聽了進去。
「我喜歡那個朋友,非常喜歡,比任何人比什麼都寶貴,所以坐飛機去希臘那個島上尋找。但沒有用,怎麼都找不到。這樣,那個朋友沒了以後,我就再沒有朋友了,一個也沒有。」
我不是對胡蘿蔔說,只是對自己說,只是出聲地思考自己。
「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嗎?想登上金字塔那麼高的地方,越高越好,四周越開闊越好。站在那項尖上,環視世界,看有怎樣的景致,看到底有什麼從那裡失去了。想以自己的眼睛看個究竟。不不,說不明白。或許實際上並不想看,什麼都不想看。」
女侍走來,從胡蘿蔔面前撤下冰淇淋早已溶化的碟子,把帳單放在我面前。
「從小我就是獨自一人生活過來的,好像。家裡有父母有姐姐,但誰都喜歡不來,跟家裡哪個人都溝通不了。所以猜想自己是不是領來的,是不是因為什麼從哪個遠親那裡領來的孩子,或者從孤兒院領養的。如今想來,那怕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怎麼看父母都不是領養孤兒那一類型的人。總而言之,就是很難認為自己同家人有血緣關係。相比之下,認為他們全是不相干的外人心裡倒好受一些。
「我想像遠處有個小鎮,小鎮上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裡有我真正的家人。房子不大,很樸素,但令人心裡舒坦。在那裡我可以同大家自然而然地心心相印,可以將所思所感毫無保留地說出口來。一到傍晚廚房就傳來母親做飯的動靜,飄來暖融融香噴噴的飯味。那是本來的我應該在的地方。我總在腦海中描繪那個地方,讓自己融入其中。」
「現實中的我家有一條狗。家裡邊只有這條狗我頂頂喜歡。雖是雜種,但腦袋好使得很,無論什麼,教過一次就再也不忘。天天領出去散步,一塊兒上公園,坐在長椅上說這說那。對兒童時代的我來說那是最快樂的時光。不料在我小學五年級財狗被卡車撞死了。那以後再沒養成狗,家人說狗又吵又髒又麻煩。
「狗死了以後,我開始一個人悶在房間裡一個勁兒看書。覺得書中的世界比周圍世界生動有趣得多。書里有我從沒看到過的風景。書和音樂成了我最寶貴的朋友。學校里也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但沒碰上能說知心話的。每天見面只是適當聊幾句,一起踢足球罷了。遇到困難也不服任何人商量,獨自思考,得出結論獨自行動。不過也不怎麼覺得寂寞,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認為人這東西歸根結蒂只能一個人活下去。」
「但是,上大學後我碰上了那個朋友,那以後想法開始多少有所不同了。我也明白過來,總是長期一個人考慮事物,歸根結蒂產生的只是一個人的想法,總是隻身獨處有時候也還是非常寂寞的。
「隻身獨處。心情就像是在下雨的傍晚站在一條大河的河口久久觀望河水滔滔流入大海。你可曾在下雨的傍晚站在大河的河口觀望過河水滔滔入海?」
胡蘿蔔沒有回答。
「我是有過。」
胡蘿蔔整個睜開眼睛,看我的臉。
「我也不大明白觀望很多河水同很多海水攪合在一起為什麼會那麼寂寞,但的確是那樣。你也看一次好了。」
說罷,我拿起外衣和帳單,慢慢站起,手往胡蘿蔔肩上一放,他也站了起來。我們走出店門。
從那裡到他家,走路要三十分鐘。並肩走路的時間裡,我和胡蘿蔔都沒開口。
他家附近有條小河,河上有座混凝土橋。河沒多大意思,很難稱之為河,也就是排水溝約略放大一點而已,這一帶還是沃野平疇的時候大概作為農業用水使用來著。如今水已渾濁,一股輕微的洗衣粉味兒,甚至是否流淌都看不明白。河床里長滿夏日雜糙,丟棄的漫畫雜誌就那樣打開在那裡。胡蘿蔔在橋正中停住,從欄杆探出上身朝下看。我也站在他旁邊同樣往下看。好半天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想必不樂意回家。心情可以理解。
胡蘿蔔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把鑰匙,朝我遞來。常見式樣的鑰匙,帶一個大大的紅塑料牌,牌上寫著「倉庫3 」。看樣子是中村保安主任找的那把倉庫鑰匙。估計是胡蘿蔔因為什麼原因單獨剩在房間裡時從抽屜中找出並迅速揣進口袋的。看來這孩子心間仍存在著我想像不到的謎一樣的領域。不可思議的孩子。
我接過托在手心,感到這鑰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許許多多的人際糾葛。在太陽閃閃耀眼的光照下。它顯得甚是寒傖、污穢、猥瑣。我略一遲疑,毅然把鑰匙投下河去。小小的水花濺了起來。河雖說不深,但由於渾濁,不知鑰匙去了哪裡。我和胡蘿蔔並立橋上,久久俯視那塊河面。處理了鑰匙,心情多少鬆弛下來。
「到這時候就不便再還回去了。」我自言自語似的說,「再說肯定哪裡還會有另配的鑰匙的,畢竟是倉庫重地。」
我伸出手,胡蘿蔔輕輕攥住。他細細小小的手的感觸就在我手心裡。那是一種很久很久以前在哪裡----哪裡呢?----體驗過的感觸。我就勢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了他家,她正等著我們,已經換上了白色無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紅又腫。回到家後大概一直一個人哭來著。她丈夫在東京都內經營不動產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是打高爾夫,極少在家。她把胡蘿蔔打發去二樓自己的房間,沒讓我進客廳,而把我領去廚房的餐桌。大概因為這裡容易說話,我想。鱷梨綠大電冰箱,愛爾蘭廚櫃,朝東大玻璃窗。
「臉色好像比剛才正常一點了。」她低聲對我說,「在那個保安員房間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麼才好。那樣的眼神還是第一次看到,簡直像去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別擔心,過一段時間自然恢復。所以暫時什麼都不要說,放一放為好,我想。」
「那以後你們兩人做什麼來著?」
「說話了。」我說。
「都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像樣的。或者說只我一個隨便說來著,都是無關緊要的。」
「不喝點什麼冷飲?」
我搖搖頭。
「有時候我真不曉得到底該跟那孩子說什麼,這種感覺好像越來越強烈。」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