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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拾糧帶著顧九兒,進了自個的家。
顧九兒這趟來,找拾糧有事,大事。
眼下撥亂反正了,國泰民安了,上面有人又重視起青石嶺來。昨兒個省里來人,給顧九兒安排了一項重大任務,要他組織力量,把青石嶺種藥的經驗總結出來,在全省推廣。還說如果有可能,要組織人員,編一本藥典。
「這可是件大事啊,你種了一輩子藥,總算,有人要承認你了。」
「我要他承認做啥?」拾糧耿耿的,一點不領顧九兒的情。這人,越老越跟水二爺像,神像,話像,甚至走起路來,都有點像。
「你少聽他的,他不寫,我寫!」一旁哄孫子的水英英突然插話道。
「你寫,你個老妖,有本事你寫。」拾糧半是小看半是玩笑地說。
「寫就寫,當我不會啊,好賴我還上過一陣子夜校,識的字比你多。」
這倒是實話,當初溝里辦夜校,玉蓉就是老師。一開始讓拾糧學,結果他聽不上半袋煙工夫,就給睡著了。氣得水英英搶了他的座:「你瞌睡我不瞌睡,你見了字就跟見了仇人,我見了卻親,我學!」於是水英英進了夜校,你猜咋著,水英英學得出奇地快。
又是一年後,關於編寫藥典的事,真就給提到了桌面上。省里來的專家還有涼州城來的領導看了拾糧一家的情況,決定讓水英英參與到裡面來。儘管她不懂藥,但她可以聽,拾糧一樣兒一樣兒說給她,她再幫專家們說出來。因為拾糧一見了專家,嘴就抖得說不成話。這些年他落下個毛病,一看見公家的人,就當是批他斗他的。這點上,他比水二爺差多了。
農曆七月初十晚上,拾糧推掉所有的事情,一個人鬱郁地往西溝垴子走。七月初十對拾糧來說,是個很疼的日子,他在這一天裡失去世上最寶貴的一樣東西:爹爹來路的疼愛。
來路是給水二爺斬完穴的第二天病倒的,病得好生奇怪。當時拾糧還在水二爺靈下,守靈的只他一人,輕易走不開,就有藥場的同志跑來說,他爹來路摔在二道峴子那座土崖下,嘴裡填滿了土。等拾糧趕到嶺上,爹爹來路已被人們抬了上來,他氣息奄奄,嘴裡真就填滿了土。拾糧費了好大勁,才將嘴裡的土掏出來。這是咋回事呢,他納悶了。按說,爹爹來路是不會摔到土崖下的,土崖離下山的路有截子距離,人們下山時輕易不往這邊走的。再說,但凡青石嶺上走動過的人,都知道這座土崖,這座土崖每天都要摔死一些牲口,摔傷人這還是頭一遭。
他跑土崖那邊做啥呢?很長時間,拾糧被這個問題困惑著,到今兒也沒答案。說不定是看見了啥,常有人說,會在土崖上看見東西,有時是只羊,有時,又是個女人。但拾糧一次也沒看見過。
爹爹來路被抬到西溝,自此便開始了他人生最為灰暗也最為痛苦的一段路。有誰想得到呢,斬穴人來路的結局會這麼悲慘,比溝里任何一個要死的人都走得艱難。他的嘴自從吃了土,吃起五穀來就很費勁,任憑英英咋個費上心給他喂,就是咽不下去。
「準備後事吧,拾糧。」溝里的老人們這麼說。
「想個法子吧,拾糧,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呀。」坡下的二嬸這麼說。
能想啥法子呢?該想的,拾糧都想了,把五穀化成汁,把雞蛋蒸成粥,把嘴掰開,往裡灌。灌得快吐得快,灌到後來,拾糧也沒信心了。
那就等著辦後事吧。偏又不死,熬過了那個冬,又熬過了春,眼看夏也要熬過去了。人瘦成一把柴,偏是不死。他堅強啊。堅強得令所有跑來看他的人一個個抹眼淚。
來路好人啊,好人咋也受這難?好人就該好走啊,讓他吃飽喝足,舒舒服服走啊----溝里人把同情無邊無際灑下來,只有到這時,溝里人才知道,來路這輩子,真是可憐,拉扯了三個娃,替人家斬了那麼多穴,一天舒心日子還沒過,就要走了。
走了。
走這天很平靜,他還硬撐著喝了幾勺粥,然後把孫子們一個個叫來,摸了摸頭,很捨不得的,擠出幾滴眼淚。最後把狗狗喚來,說要穿老衣。奇怪,他不喊水英英,偏喊狗狗。
狗狗給來路穿老衣的時候,拾糧才確信爹真要走了,於是搶在前面,哭出了聲。這一哭,就把來路的心給攪亂了,本來,他還要跟拾糧說件事,一件大事,結果,臨咽氣也沒說出來。
他把一個秘密帶進了土裡。
東溝何家老三何樹楊,當年是他漏信給保安團,才抓到的呀。
站在墳前,拾糧真是說不出啥。好,壞?爹爹來路這輩子,真是讓人沒法說。一個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一生,也給這世界,留下太多值得嘆息的事。若不是吳嫂臨死時將這個秘密告訴拾糧,怕是,拾糧這輩子都不會想到,爹爹來路是個對誰都有恨的人。
對富人恨,對窮人恨,惟一不恨的,就是他們兄妹三。
夜風冰涼,七月初十的夜,永遠都是冰涼的。
光陰如箭,時光如梭。一嶺的中藥枯榮交替中,藥師拾糧慢慢老去。公元1985年4月6日,就在《青石嶺藥典》隆重出版之際,一代藥師拾糧,永遠地闔上了眼睛。
這一年的中藥,長得很旺。
於2006年9月30日1稿
2007年4月5日2稿
2009年3月19日3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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