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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孔傑璽又笑著說了一遍。

    「我的青石嶺,你來當場長?」

    「看看,又來了是不?哪能說是你的青石嶺,現在是人民當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嶺。」

    「放屁!」

    羊自然沒吃成,黑里睡覺孔傑璽試圖再次做工作時,水二爺就忍無可忍地吼出了那個字:「滾!」

    第十五章 斬穴

    第一節

    那個落雪的夜晚,西溝來路也是莫名的興奮。他終於等著了機會,一個親手為水老二斬穴的機會。

    人無百年活,糙無百年死。

    青石嶺掩映在一片墨綠中。

    濃郁的藥香和著空氣里雜七雜八的味兒,將青石嶺薰染得一派醉人。

    轉眼間,藥師拾糧就已過了五十。打十五上跟著老五糊踏上大糙灘,這日子,一晃就給沒掉了將近四十年。四十年啊,嘩地就給沒了。

    不敢想。

    站在嶺頂上,望著這一眼的綠,拾糧內心翻滾,一張過早布滿溝壑的臉上積滿了歲月的雲。他頭上的富農帽子剛剛被摘掉,縣上又重新恢復了他的藥師身份。想想,真是一場夢啊。

    誰能想得到呢,當年他竟被定成了富農,若不是孔傑璽四處奔走,差點就跟水二爺一樣,被定成地主。富農不富農的他當時沒在意,以為也就是個名分,不礙啥大事。喲嘿嘿,接下來才知道,這事兒厲害著哩,差點沒把他折騰死。

    現在好了,縣上說一切都過去了,讓他振作起精神,好好種他的藥。

    真的過去了麼?

    晚飯照舊是炒菜饅頭,青石嶺藥場的大師傅最喜歡做炒菜饅頭,可他蒸的饅頭真不咋的,跟英英蒸的比起來,差遠了。但拾糧從不敢說。一個受政府管制的對象是沒有權力向別人提意見的,再說了,不就一個饅頭麼,回家讓英英蒸給他吃。

    拾糧端著碗,找個僻背的地方蹲下。青石嶺藥場現在有三十多名職工,加上臨時雇來的種藥工,灶上吃飯的有五十多號人。拾糧不喜歡人多,他寧願一個人端著碗,邊吃邊想些事兒。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問他:「今黑里做啥,是不是又想回西溝?」拾糧想了想,說:「不回。」

    多的時候,他是回西溝睡的。雖說他是管制對象,回家的權力還是有,再者,如今糙灘上有了公路,騎自行車回家很容易。當然,回西溝最大的動力,還是孫子。

    拾糧有了孫子,這次可不是撿的,是他兒子鵬和媳婦果果生的。果果也真能生,一連給他生了四個。加上月月的,還有小伍子那兩個的,拾糧一共有七個孫孫。

    七個呀。水英英整天巔著腳,跟孫子們幹仗,幹得西溝那個家裡熱氣騰騰,幸福橫溢。不久前月月又生下了娃,也是個大胖小子,這下,水英英越發忙了,東溝西溝來回跑,把日子跑得,著實實在。

    但是,拾糧也怕回西溝。

    狗狗真就一生未嫁,這個性格還要比水英英倔強的女人,真就為了他,把一生給耽擱了。

    一想這事,拾糧心裡就不是滋味。他這輩子,是欠下她的了,沒法還,沒法還喲----

    星星灑滿山嶺的時候,拾糧來到了二道峴子。墳上靜靜的,遠比院裡安靜。

    自打水家大院變成農場,安靜就很少有了,這運動那風波,鬧個沒完。拾糧回不到西溝的時候,就跑墳上來,他喜歡這寂靜的味兒,更喜歡這天當房糙當床的空曠味,這兒睡著才踏實呀,都是他的親人,不用擔心半夜裡突然被誰拉出去批鬥。墳灘里又添了兩座新墳,其實也不算新墳,都有些年成了,但拾糧覺得,好像就是昨兒個的事。

    水二爺死在土改開始的那一年,那年本是個好年成,如果不是鬧土改,青石嶺是能長出一片好藥的。可惜運動打年頭就開始,鋪天蓋地,鬧騰了整整三年。拾糧因為置了牛馬,又在西溝開了荒,奇奇怪怪就給戴上了富農的帽子。東溝姓蘇的大戶反倒搶在運動前將啥也賣盡了,只定個下中農。這事真讓人沒法說,不過拾糧還是認了。

    那一年對水二爺來說,卻是很激動的一年。年初運動開始時,孔傑璽是堅決不同意將他定為地主的,富農也不行。孔傑璽拿出很多證據,證明水二爺是為解放事業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但政策放在那裡,誰也沒權超越政策行使什麼。水二爺偏是不領情,他跟孔傑璽大吵大鬧,甚至揚言要把孔傑璽殺了。鬧到後來,孔傑璽才明白,水二爺一心心想當地主,富農他都不當。真是令人費解啊,孔傑璽矛盾再三,最終還是成全了他。結果,他被定為地主的那個晚上,一激動喝了大半瓶子燒酒,燒死了。

    臨終,留下一句話:「人一輩子巴掙個啥,不就掙個名分麼?」

    名分!

    坐在墳灘里的拾糧忽然笑出了聲,他是在笑水二爺,你要是活到現在,試試!不管咋,一代牧場主水二爺,還是很體面地走了。東溝下中農來路提上鐵杴往二道峴子走時,青石嶺水家大院又惹出一檔子事。幾個喊來幫忙的鄉鄰在泥辦喪事用的鍋灶時,竟在牛槽底下挖出了銀子,白生生的銀子,一大堆。這下熱鬧了,拾糧跪靈底下哭的那個落雪的夜晚,水家大院上演了一場挖銀子大戰,人們似乎忘了到水家大院是做啥來的,全都提著鐵杴,見地方就挖。水二爺還真沒虧待每一個提鐵杴的人,凡是大家懷疑的地兒,竟都挖出了那白亮白亮雪花般的東西。馬槽底下,羊圈裡,堆雜物的小房子隔牆裡,甚至院裡的某棵樹底下,等等。「虧了呀,虧大了!」有人叫喊,「藏了這麼多銀子,才給他定個地主,應該定惡霸!」

    嘭一聲,爐子上的茶壺突然爆響出一聲,嚇得一院的人全都噤了聲。

    那個落雪的夜晚,西溝來路也是莫名的興奮。他終於等著了機會,一個親手為水老二斬穴的機會。

    對一個斬穴人來說,這機會是多麼的難得呀。來路甚至愁著自己等不到這一天,水老二真是命大,太大了,他拼走了多少人,兩個跟他較了一輩子勁的親家,溝里溝外跟他作過對的人,甚至比他年輕許多的冷中醫,都讓他拼走了。剩下的,怕就剩了來路。來路沒想到,自己的命比他還大。

    站在墓地里,來路手裡的杴興奮得落不到地上。雪花飛舞,這哪是雪花,簡直就是他怒放的心花。水老二啊,你總算是死了,你這頭公牛,不,你這頭公狼,也終於有拼累了躺下的時候啊。你躺著吧,啊,我給你斬穴,我好好給你斬口穴。想著,杴舞起來,初冬的大地剛剛把糙根凍僵,正是下杴的好時候。雪花打在臉上,風兒吹在身上,人一點也不冒汗,這穴,斬起來就輕鬆,真輕鬆。還沒咋費勁,穴的大向就有了,初看上去,這穴斬得真周正,恰恰是一座墳里最好的位置。背靠著遙遠的馬牙雪山,前面又是濤濤不息的姊妹河。可來路自個清楚,這穴,是死穴。下第一杴的時候,他就下了死穴。所謂死穴,就是第一杴一定要下在亡人的心窩子上,這很難把握,穴比棺木大,棺木又比人大,人躺進去,占的位置不到穴的三分之一,一般人只能判斷個大向,不會很準確地一杴扎在亡人心窩上。來路能!斬穴人來路一生練就的,就是這絕頂功夫,要不,人們咋三番五次要給他磕頭呢?第一個頭,是請他,勞煩他。第二個第三個,就是求他,求他手底下開恩,千萬別在穴上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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