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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鎮壓團捆走了何大鵾和何樹槐父子,說是要鎮壓。
拾糧匆匆穿好鞋,緊忙跟上大梅往東溝走,走到半溝時,腳步忽然猶豫了。我去能幫啥忙,人都抓走了,還咋個幫?
月很淡,淡得幾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裡剛升騰起點希望,又讓拾糧的猶豫給砸沒了。抽咽著嗓子說:「算了拾糧,我知道不該來這一趟的。」一句話,說得拾糧很羞愧很想找棵樹一頭撞死,望著大梅的身影無助地消失在暗夜裡,心裡,忽然就起了層恐怖。
這本是一個值得炫耀的年分,開春幾場透雨澆透了山裡的溝溝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別熱,地氣蒸騰得能把人熏倒,若干年不長莊稼的西溝破天荒鋪滿了綠色,秋風一掠,這滿眼的綠,就變成了西溝人臉上沉甸甸的笑。西溝人焦灼地等待著採藥的日子裡,拾糧家又添了喜事,幾年不開懷的水英英再一次嘔吐起來,她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樂開了花。
「我要當爺爺了,我要當爺爺了。」斬穴人來路逢人便說。
可是喜悅剛剛升騰了幾天,藥還沒來得及採收,溝里人就讓鎮壓兩個字弄得熱血沸騰無心顧及莊稼了。
鎮壓會選在東溝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個大澇池,後來何大鵾嫌澇池水髒,夏天漚臭秋天蚊蠅亂舞,對祖宗不敬,叫人給填了。此時,平展展的場子裡黑壓壓積滿了人,東西二溝的村民全讓民兵集中起來,他們要在這裡共同聲討偽保長何大鵾。
新政府第一任縣長顧九兒早早就來到台上,他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他美麗可人的媳婦、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穿著乾淨素潔的一身青布衣裳,頭髮梳得短短的,精神氣很足的跟在他身後。古浪縣武裝部長兼鎮壓團團長疙瘩五身著軍服,腰裡別著盒子槍,比誰都威風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東溝沉浸在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躍動中,新政府給東溝帶來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東西,比如溝里現在最有身份的稱呼是同志,誰要失口喚出一聲東家,不但聽的人會嚇得臉色發白,喚的人也會伸幾下舌頭。還有溝里天天有背著長槍穿著軍衣的民兵來回走動,說是保衛家園,那些大戶和有錢人每每見了民兵,都要遠遠地低下頭,做出一副懺悔相。窮人們這次是真正抬起了頭,溝里走路再也不怕誰說他窮了。
偽保長何大鵾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進了民兵,顧九兒和祁玉蓉就住在裡面。民兵當時是衝進去抓叛徒何樹楊的,叛徒何樹楊早在馬鴻逵的周旋下,回到了東溝,自由後的他並沒亂走動,反比以前越發謹慎。何樹楊沒抓到,他的保長爹和反動哥哥倒被攆了出來,先是將就在何家祠堂里,後來又被民兵關押。東溝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組織,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東溝的管理大權,村里還有幾個積極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後面,為新東溝奔波。總之,東溝變了,西溝也變了。有了新政府就是不一樣。
隨著新任縣長顧九兒一聲喊,早已武裝好的民兵押著偽保長何大鵾走上台來,一同押上來的,還有東溝幾個大戶和疙瘩五他們從大鷹嘴下抓到的兩個馬家兵。這兩個馬家兵說來也真是荒唐,馬鴻逵帶著大部隊逃離時,他們在東溝一帶執行任務,沒趕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兩個人連滾帶爬又逃回大鷹嘴。也很難想像,他們居然在大鷹嘴的山洞裡藏了一年多,兩個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裡有槍還怕養不活自個?疙瘩五沒槍都能把事兒鬧大,他們還怕個啥?後來發現對土匪這個行當他們真是陌生得很,再說新政權一建立,土匪這碗飯吃起來就很難了。兩個人只好白日裡窩著,夜裡偷偷溜出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兒,惟一幹過的大事就是摸進青石嶺水二爺的大院,在廚房裡偷了半筐山藥還有一隻死羯羊,還差點讓吳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糧躲在人後頭,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他怕這種場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來,幸好,大梅沒被押到台上。爹爹來路先是擠在人堆里,伸長了脖子往台上看,後來見民兵們將偽保長何大鵾的頭摁得很低,要他低頭認罪。秋末的毒陽正好曬在何大鵾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滾下來,有個年輕的民兵嫌何大鵾不老實,用槍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鵾一下,何大鵾撲通一聲跪下了。來路看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悄悄退了出來。正好看見東溝那個寡婦躲在祠堂北邊的大樹下抹淚兒,來路走過去,裝模作樣地跟寡婦喧起了謊兒。
批鬥會一直開到太陽落,要說,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縣長顧九兒一開始也吃不准該不該槍斃何大鵾,上頭還沒這個政策,隨便槍斃人是會犯錯誤的,顧九兒現在不跟過去,政治覺悟已相當高了。可是,這天夜裡古浪縣城發生的一起惡性事件讓何家父子別無選擇地面對了死亡。
這天夜裡,有人放火燒了古浪縣新政府的院子,縱火者不是別人,正是鎮壓中僥倖漏網的兩個大戶,他們對新政府懷恨在心。其中一個大戶偏巧又跟何大鵾是親戚,他是何樹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縣長顧九兒便接到上級指示,要嚴懲惡霸地主,防止他們反攻倒算。上級特別提到了何大鵾父子,說他們是國民黨馬家兵的幫凶,罪不可赦。上級同時下達了處決何大鵾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顧九兒馬上召開會議,他想把聲勢搞得更大一點,這樣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鬥會開得更為熱鬧,天還沒透亮,四個女民兵便將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來,公公和男人挨斗,水大梅豈能逍遙法外?東西二溝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來,拾糧和來路是打藥地里趕來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糧的心嘩就黑成了一團。
縣長顧九兒講了一通話,大意是說要提高警惕,嚴防敵人反攻倒算。接著,就有東溝代表走上台,開始控訴偽保長何大鵾的血腥罪惡。有人說他幾十年裡欺壓東溝人民,騎在東溝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有人說他靠剝削起家,榨乾了東溝人的血。也有人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鵾曾踢過他一腳,再比如當長工時因為嘴饞,偷吃了他家一個核桃,結果給扣了一天的工錢等,但很快就讓負責會場的民兵制止了。控訴的最有份量的要數老五糊的後人,他們流著眼淚,提起了幾年前馬家兵在西溝橋上演的那場災難,一下就把場子裡的群眾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場子人的眼淚中,老五糊的後人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年馬家兵抓人,正是偽保長何大鵾帶著兒子何樹槐一家一家挨著指門。
「打倒偽保長,打倒何大鵾!」縣長顧九兒帶頭振臂高呼,場子裡呼喊聲響成一片。末了,又讓西溝人接著揭發,連著走上去兩個人,揭發得都不是太好,顧九兒站在台上點將了:「來路,來路,苦大仇深的來路哩?」
這天的來路哪還能走上台,場子裡響起口號聲時,他就嚇得要尿褲子了。天呀,怕是誰也不會想到,當年帶著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乾的。因為他要當西溝農會組長,老五糊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聯想到老五糊把他兩個娃先後嫁到了青石嶺,不管嫁好嫁壞,總是挖了他兩疙瘩心頭肉,一生氣,就帶著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當然,馬家兵是給了他銀子的,他買母牛的銀子,就是這麼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