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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二嬸聞聲走出去,轉瞬又撲了進來:「拾糧,拾糧不好了呀,你喜財叔……」二嬸蠟黃著臉色軟倒在院裡。

    「我喜財叔咋了?!」拾糧丟開牛,就往外撲,正好跟走進院裡的三個人碰上。進來的果然是劉喜財,不過他的兩邊,立著兩個兵。拾糧想也沒想就要跑去掄斧子,藥師劉喜財搶先一步道:「拾糧,這是兩位陪我來的同志,你還愣著做啥,快跟兩位同志問個好。」

    「同志?」拾糧迷惑了片刻,這才發現,兩個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馬家兵不同。轉而臊紅著臉道:「我還當是馬家兵哩。」地上的二嬸同樣醒過神來,急急地跑進窯洞往整齊里收拾炕去了。

    藥師劉喜財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來一趟青風峽的,陪他來的兩位同志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祁連山接管處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解放,蔣家王朝徹底覆滅了,全國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劉喜財這次回祁連山,上級做了很多工作,一開始他堅決不答應,說自己老了,再也種不動了。後來了解到,劉喜財真正顧慮的,還是黨派之爭。他還是那句老話,他是個藥師,不想攪到是非里。上級也沒強求他加入黨組織,只是交付給他一項重要任務,要他在美麗富饒的祁連山下開闢出一片中藥基地。一聽只是讓他種藥,劉喜財欣然應允。

    「娃,仗雖是打完了,可種藥的事不能停,青石嶺得想法兒種起來。」劉喜財說。

    「種藥跟打不打仗沒關係,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嶺了,就想在西溝種。」拾糧說。

    「西溝是得種,青石嶺說啥也不能丟,那可是長藥的好地兒啊。」藥師劉喜財的話里,仍然掩不住對那滿眼翠嶺的神往。他的腳步是直接送到西溝來的,青石嶺他還沒顧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繼續跟著你學。」

    劉喜財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們不答應,硬要叔回老家。」

    「他們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個……」拾糧噎了幾噎,還是沒把共產黨三個字說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誰能管得了誰,叔還是那句話,藥師就是種藥的,離開藥,這日子,就沒啥奔頭。」

    「那你為啥不在青石嶺種?」

    「叔也想過,但葉落歸根,叔還是離不開自個的老土。再者,青石嶺有你,叔也放心。」劉喜財這次說的是大實話,一開始他也想在青石嶺留下,想來想去,終還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組織上提了,要把青石嶺定為最大的基地,由拾糧負責栽種。打內心裡,他是相信拾糧的。

    那層裊裊的紫氣盤伏在青石嶺已很久了,自打平陽川那場大火之後,這股紫氣便順風而來,在姊妹河上頭飄蕩了些許日子,然後便霧一般罩在青石嶺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籠罩在一層薄煙下。有人說,那是平陽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著二梅飄到了青石嶺上,要水二爺收魂哩。也有人說,水家二女子水二梅臨死時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這魂,是跑來等三妹的。種種傳言令早已頹敗的青石嶺越發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吳嫂夜夜被擾得睡不安分,半夜裡她會冷不丁聽見一種聲音,那聲音似曾熟悉,卻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淒清的炕上,她會猛然想起那個曾經給他帶來短暫快樂的種藥人。

    日子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里寂寞地過著,院裡的兩個人,水二爺,吳嫂,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終於熬過了這段艱難歲月。

    水二爺顯然是不行了,春暖花開一嶺的香氣撲來時,他在吳嫂的攙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綠茵茵的大糙灘上,眼裡竟是一眼的空茫。「藥呢,我的藥呢?」他問吳嫂。吳嫂氣氣地甩開他的手:「你還有臉問,你是真糊塗哩還是裝糊塗,我都讓你氣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吳嫂肚量大,沒準,真就讓水二爺給氣死了。自打拾糧和英英賭氣走了後,水二爺泄火的對象沒了,時不時的,就把莫名的火發在吳嫂頭上。吳嫂讓他折騰得都不知道咋個活了,若不是捨不得丟下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藥的水二爺頓然啞巴了,他在大糙灘上獨自坐了一天,後晌吳嫂出來攙他進院時,他忽然說:「我記起來了,是拾糧,拾糧那無義種,他把藥搬到了西溝。」

    「誰都是無義種,就你一個有情有義的!」吳嫂氣得真想把他丟在糙灘上,讓狼吃了才省心。沒想,水二爺一把拽住他:「我的藥,你把我的藥找回來呀。」此後,水二爺便天天站在嶺上,單純地發出一種聲音:藥,藥啊----

    藥師劉喜財硬帶著拾糧來到嶺上的這天,水二爺套著那對已經變老的犏牛,腳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峽里四起的消息並沒給青石嶺帶來一點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對這座孤嶺沒一點兒影響。水二爺完全地淪為一個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來的人,手中的犁頭空一下實一下划過荒蕪了的土地,而他自以為只要犁過去就能把滿嶺的中藥犁出來。

    藥師劉喜財站在地埂上喊了幾聲,不見水二爺有一點反應。這時候身後響來悠悠一聲:「他瘋了,這段日子,快把牛折騰死了。」藥師劉喜財回過首,就有一雙淒淒的眼盯在自個臉上。

    一看到這雙眼,藥師劉喜財就有點無地自容,可迴避顯然來不及,只好硬撐著問了句:「你……還好麼?」

    吳嫂沒回答。事實上藥師劉喜財跟拾糧往嶺上走時,她的目光就盯在後面,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和思念。可真的見了面,她反而沒詞了。

    拾糧無聲地走開,走到離水二爺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陽光灑滿的山嶺上,這一對老牛和揮鞭喝斥著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氣聲中,藥師劉喜財脹紅著臉,憋足了渾身的勁兒說:「我這趟來,是想問問你,你……能跟我走麼?」

    第二節

    吳嫂繃著臉,半天,她終于堅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嘩一下就將滿腔的淚水泄出來。

    月光如水,帶著幾份清涼地灑到大地上。二道峴子的墳地里,坐著三個人。紙火已經燃盡,該說的話也全已說盡,三個人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座墳里,睡著他們各自的親人,興許人只有坐在墳頭上時,那份親情,才能從血液里流出來。陰陽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著的人撕得心要裂。

    解放的喜悅還沒品嘗夠,一場突如其來的鎮壓風暴席捲了整個青風峽。有消息說,蔣家王朝覆滅後,國民黨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圖借殘餘勢力顛覆我政權。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須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壓運動。

    鎮壓的對象是峽里殘餘的反動勢力還有偽保長。

    這天夜裡,拾糧剛剛給牛添完糙料回到窯里,院門就被敲響了。敲門聲先是很弱,接著便緊起來,拾糧以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來,打開院門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進門,撲通就給拾糧跪下了。「拾糧,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舉動嚇壞了拾糧,等問清原委,拾糧就怔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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