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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把他捆綁起來,就是變成鬼,我也要跟他結婚!」
仇家出事的消息是二十天後才傳到青石嶺的。
第五節
失去孫孫的巨大悲痛令水二爺一病不起,他在炕上整整躺了兩年,可怕的是,自打那次流產後,丫頭英英的肚子好像永遠癟了下去,再也鼓不起來。峽谷里密集的槍炮聲和濃稠的血腥味兒加重著他的悲傷,久長的日子裡,水二爺渾渾噩噩,躺出一副等死樣。
消息傳來的這天,吳嫂先是在門前轉落了很久,她不敢走進去,生怕消息到了水二爺耳朵里,他那條老命,就真的沒了。太陽西斜時,吳嫂終還是壓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走進去坐在炕頭,拐彎抹角將平陽川的事兒說了。吳嫂也是沒有辦法,這麼大的事擱在心裡,她一個婦道人家,咋能消受得了?再說了,大人是熏死了,二梅還留下三個娃娃哩,是死是活,總得打聽打聽啊。沒想水二爺翻了個身,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是說拾糧那個無義種吧,算了,由他去吧。」吳嫂絕望地抹了把鼻子,抽泣著走了出來。她想還是厚著臉去趟東溝吧,眼下能幫上忙的,怕只有大梅兩口子。當日傍晚,吳嫂拖著疲憊的身子打東溝往回走時,就隱隱看見嶺上有動靜,強打起精神,趕在天完全黑下來時將腳步送進了院裡。天呀,嶺上,糙灘上,院裡,水二爺在她東溝一個來回的工夫里,竟堆起了不下一百個火堆。這陣兒,他正拿著火把一個個往燃里點哩。
「你瘋了還是魔了,點火做啥哩,還怕外人不知道這大的院子沒人守麼?」吳嫂驚嚇著,撲過去要踩火堆。猛見,白日裡還躺炕上奄奄一息的水二爺,身子骨里居然也冒著一團火,真的是火,呼呼往外冒,她看得清清的。那火一落到嶺上,便成了另樣東西,撲啦啦地就要把整個嶺點燃,嶺在瞬間跳了起來,極不甘心似的,要去阻擋什麼。
吳嫂被一種新奇的東西震撼,疲軟的身子瞬間有了力量,原來,原來這老鬼沒被日月擊倒啊。
火光映紅了山嶺,映紅了溝壑,也照得人心裡不再那麼暗了。吳嫂蹲下來,蹲在火堆旁。她知道,這一堆堆火,是點給二梅的,有了這些火,二梅就再也不會迷路。通往陰間的路上,有了家人送的火,是踩不到迷魂糙的。但是她不會想到,水二爺會在這個晚上大放悲聲,他的哭響徹著山嶺,響徹著天地,這是她走進水家大院,頭一次聽到他的哭嚎啊。
「二梅,你咋能把爹拋下呢,爹還有那麼多的話沒跟你說清楚哩……二梅,我苦命的娃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讓爹白頭子送黑頭子,你個狠心的,咋就硬把爹往這步路上逼……」
哭著哭著,突然就給罵起了仇達誠,罵起了女婿仇家寬。「我水老二欠下你們啥了,我把最好的閨女給了你們,你們竟連她的命都保不住,你們,你們還算個人麼?」
「我不欠你們的,不欠!一輩子只跟你姓仇的做過一回生意,你還硬說我往白氂牛里摻假,你個不長眼睛的,那是你的管家私通上我的管家,從中搗鬼啊,你連這都辯不清,還有臉去給共產黨干?我水老二都沒這個膽量,你就敢,你真是掂不清自個的份量啊----」
哭聲和著罵聲,響了整整一晚。
拾糧是在第二個年頭被趕出水家的,水二爺把英英失去身孕的罪過全怪給了他。
其實,不用水二爺趕,拾糧也想回西溝。英英失去骨肉,拾糧比誰都痛苦。但痛苦不能當飯吃,他必須找一個排泄痛苦的辦法。
這辦法就是種藥。
次年開春,拾糧眼見著嶺上種藥無望,就悄悄來到西溝,跟爹爹來路密謀了幾個晚上,他的計劃贏得了來路的支持。趁水二爺躺炕上起不來的空,拾糧跟爹爹來路,還有二嬸幾個,公然在西溝種藥了。此舉最終激怒了水二爺:「滾,你給老子滾,留下你這個禍種,遲早要害了我一家!」
紅軍越過黃河時,西溝的坡窪里已長出嫩嫩的藥芽兒,工夫不負有心人,拾糧硬是狠上心兒,在西溝不長莊稼的地上,種出了藥,儘管這藥沒法跟青石嶺比,但畢竟也是藥。
藥吐綠芽的日子,英英套著一輛牛車,車上拉滿了過日子的家什,吱吱吜吜來到了西溝。
英英一開始是舍不下爹,把爹一個人放嶺上,她不放心。後來爹絮絮叨叨,實在把她絮叨煩了,才一狠心,將爹託付給吳嫂,趕著牛車進了西溝。
其實,她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拾糧。拾糧被爹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天,狗狗就夾著包袱,嘴裡哼著小曲兒,喜氣洋洋到了西溝。
這死丫頭,到現在不嫁人,成心要把她往瘋里逼!
從青石嶺到西溝,英英想了很多,她想起了跟仇家遠帶上銀子私奔的那晚,想起了仇家遠二番到水家大院後發生的一切,想起了被馮傳五欺凌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迫不得已嫁給拾糧的那段荒誕歲月。想來想去,水英英把啥也想通了。以前年輕啊,年輕得壓根就不知道歲月兩個字怎麼寫,日子兩個字又怎麼寫。只以為自己開心的事才是好事,自己順眼的人才是好人,現在才明白,人和事,複雜著呢,有些東西能看明白,有些,壓根就看不明白,得經過了才知道。仇家遠是好,但他飛在空中,離地太遠,而過日子,兩隻腳就得踏踏實實踩在地上。還是二姐說得好:「女人嫁的是啥,嫁的是依靠,你得有一個肩膀,一輩子靠住它,靠住心裡才踏實。」
現在她才懂,能靠住的,還就拾糧這個肩膀,像仇家遠何樹楊這種人,甭指望他給你遮風擋雨,靠一時行,靠一輩子,難。
想到這,英英心裡泛上一層酸酸的東西,覺得,這些年,欠了拾糧很多。欠不怕,她還年輕,有時間還。這趟到西溝,她就是還帳的。她已打定主意,往後,再也不胡鬧騰了,死心塌地,跟拾糧這冤家過一輩子。
過一輩子。
英英到了西溝,才發現,院裡跑著一院娃,除月月外,狗狗又把小伍子丟下的兩個,也抱了過來。娃們見了狗狗,一口一個娘,叫得那個親,好像她是這院的主人。英英這次沒敢跟狗狗使性子,畢竟,這不是在嶺上,她默默地收拾東西,默默地承受著一院老小向她投來的那怪異的目光。後來拾糧打地里回來了,先是站院裡,使勁地盯住她望,望半天,無聲地走過來,幫她把紅木箱子抱進窯里。窯儘管很破,跟水家沒法比,英英心裡,忽然有了一種踏實感。
如果不是紅軍西進,拾糧的心愿沒準就能在西溝的土地上完成,可緊跟著響起的槍炮聲斷送了這一切。槍炮聲徹響的那些日子裡,拾糧忽然間忙起來,比溝里任何一個人都要忙。先是東溝有人來找他,求他看病。東溝冷中醫被尕大救走後,這一溝幾百號子人,有個頭痛腦熱,就找不到吃藥的地兒,想來想去,人們把目光投向了西溝的拾糧:「你給瞧瞧吧,好歹你也務弄過藥,這看病不就是為了吃藥,你藥都會種,還怕治不掉個病?」拾糧先是推辭,後來找的人多,再想推,就難。等紅軍被馬家兵打散,溝里崖里藏的儘是缺胳膊少腿的,拾糧再想視而不見,就難上加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