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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第一個推到橋上的是西溝的孫六,這點多少在人們的預料之中。誰都在心裡想,孫六這回跑不了,他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果然他頭一個被押上來。半月工夫,孫六瘦了,瘦得皮包骨頭,如果不是馬家兵扯上嗓子喊,把孫六押上來,人們可能認不出他是孫六。白布扯開的一瞬,人們驚訝地發現,孫六嘴裡,竟塞著一個羊骨頭。

    這就對了,早在事發第二天,峽里就有人說,孫六一夥是在啃羊骨頭時被馬家兵當一鍋餃子那樣煮掉的。農曆七月十五晚,孫六幾個閒不住,也沒心思給先人燒紙錢,合計來合計去,就摸到了東溝何大鵾家。何家老少全到墳上燒紙去了,管家一個月前離開了何家,院裡空空的。孫六打後牆裡翻進去,借著夜色摸到了羊圈裡,羊群一陣驚嚇。孫六說不要怕,我是農會的,羊們還是怕,抵住頭往一齊擠,孫六踢了身邊的母羊一腳,趁母羊往裡擠的空,雙手猛地一用勁,逮住了一頭羯羊。這段日子孫六真是有勁,勁大得使不完,所以抱一隻羯羊一點不費事。剛把羯羊打牆頭上拖出來,院門吱呀一聲,大梅進來了。大梅看見孫六,沒命地就朝他撲,結果還是讓孫六一腳踢開給跑掉了。

    孫六們抱著勝利的果實,連夜開始分享。大鍋早在院裡支好,一直沒派上用場,這下好,終於可以拿何家的羯羊祭鍋了。他們像模像樣搞了個祭鍋儀式,然後將羯羊大卸三十八塊,丟進了鍋里。這三十八是有講究的,峽里有句順口溜,三十八,四十九,不蓋房子不抱孫,一輩子在人世上算白走。孫六今年正好三十八,還住著一孔破窯,蓋房是斷斷沒可能了,四十九抱孫子更是個屁,到今兒個他還光棍一條哩,抱誰家的孫子去?孫六決定把三十八這個數字煮了,好讓他早點交上好運。這晚的羊肉煮熟遲了,中間火滅了三次,後來鍋又溢了一次,折騰來折騰去,肉吃到嘴裡就天快亮了。馬家兵一腳踏開門時,孫六正抱著個羊肋巴,用勁兒啃哩。那兵娃也真是狠,照准羊肋巴就是一槍把子,硬生生將羊肋巴打進了孫六嘴裡,想取都取不掉。

    人們還在竊竊議論著孫六嘴裡的羊骨頭,馬家兵的槍嘭地響了。聲音不大,啞槍一般,但孫六頭上卻噴出一股子血,黑血,血還未落到橋上,孫六一個倒栽蔥栽下去,死在了姊妹河裡。

    第二節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拼上全力掙扎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橋下就有人說:「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騰得沒了人樣。」馬上就有聲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槍子呀。」話還沒落,嘭一聲又響了。

    馬鴻逵的確是見過世面的人,殺起人來得心應手,一點也看不出他心虛。倒是台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畢竟,殺的是吃一河水長大的人啊,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忽然間,一頭栽河裡,就成了一灘血水。

    人原來這麼經不起殺啊----

    殺到第二十個時,冷中醫虛脫了,他再也堅持不住。這比拿刀刮他的肉還難受啊。本來,冷中醫是不來的,鐵定了主意不來,可馬鴻逵派了一個班的土兵去請他,他能不來?小伍子跟愛女五月落入魔掌後,冷中醫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掉頭的路,以前雖說也聽過這路危險,但危險從沒這麼真實的逼近過自己。可他來不及怕,這些日子,東奔西波,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兒搭救出來,但,這顯然是個夢了。終於,他等來了這一刻,馬鴻逵像是有意識地將小伍子夫婦放在最後,而且目光時不時往冷中醫這邊瞅瞅。冷中醫用一生的力量堅持著,但畢竟,掉頭的是自個的女兒跟女婿啊。

    橋下的人嘩一下亂了,因為誰也想不到,居然還有女共黨。等聽清是東溝冷保長冷中醫的小女兒時,目光,唰地聚到了台上。冷中醫再想保持鎮靜,就顯得不像個做爹的,再說,還能鎮靜得了?只聽得台上哇一聲,冷中醫老淚縱橫,女兒五月緩緩將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是多麼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啊。父親放聲慟哭的一瞬,五月奮力張開嘴巴,可惜她的嘴讓破棉花堵著,怎麼也喚不出一聲爹來。槍響之前,冷中醫拼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馬家兵,刮命黨,我操你娘!」

    這聲怒罵讓槍聲壓住了,馬鴻逵目光往這邊瞅了瞅,沒聽清冷中醫叫喊什麼。不過,他的嘴角一擰,露出極為險惡的笑來。他演這齣戲,與其說是給眾人看,還不如說是給冷中醫一人看。他得意地揮揮手,就有兵娃撲上來,將台上的冷中醫抬走了。

    峽里嘩一下靜下來,極靜。人終於殺光了,剩下的,馬鴻逵不打算殺,他要將他們拉回古浪縣城,古浪縣城的城門樓子上,一日也不能閒著,必須天天有示眾者掛上去。他就不信,殺雞震不了猴,殺猴還震不了雞?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動了。人們把目光投向這條平日裡見慣不驚的河時,才發現,一河的血紅,已把峽谷映得一片慘烈。

    當天夜裡,就在馬鴻逵接到密報確信冷中醫是共黨,下令抓捕時,卻被告知,冷中醫天黑時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一場緊急會議在離古浪縣城二十里遠處的孟家窩鋪召開。主持會議的,是第一次公開露面的駱駝同志,在座的除了孔傑璽外,誰也沒想到涼州馬幫總幫主竟是共產黨。黑三遇難後,省委便做出決定,由駱駝接任黑三的工作,為安全起見,此事一直沒公開。跟駱駝直接聯繫的,除了孔傑璽,就只有交通員。

    會議先是嚴肅批評了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前一時期所犯的嚴重錯誤,盲目輕敵,過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義和烏托邦式的鬥爭方法,給古浪乃至整個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駱駝同志在分析了前一時期古浪的情況後指出,仇家遠錯誤地將延安那邊聽來學來的鬥爭方法不加選擇地運用到古浪,而且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不聽任何反對意見,給黨的事業造成了巨大危害。國民黨反動派的這次瘋狂反撲,使得古浪的地下組織接近癱瘓,黨的十六名同志和四十二名農會積極分子慘遭敵人迫害。上級對此非常重視,要求我們認真總結工作中所犯的錯誤,牢記血的教訓,同時要堅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堅定革命信念,要以牙還牙,給國民黨反動派以致命的打擊。

    針對目前形勢,駱駝代表省委宣布:「古浪的革命工作由孔傑璽負責,在沒有找到仇家遠以前,暫停仇家遠同志的一切職務,同時----」駱駝說到這兒,目光複雜的向與會同志凝視片刻,孔傑璽知道駱駝要說什麼,但駱駝最終還是沒把心頭的疑惑說出來,只是用異常痛苦的聲音說:「同志們,革命越是到最後關頭,就越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會後,在分散離開孟家窩鋪的途中,駱駝憂心忡忡地道:「仇家遠到現在還打聽不到消息,我真擔心他……」孔傑璽嘴唇一咬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孔傑璽現在明著的身份是古浪縣維持會會長,就是幫馬鴻逵聯絡方方面面的關係。孔傑璽的雙重身份,仇家遠知道。駱駝擔心,仇家遠現在和司徒雪兒在一起,而且仇家遠前一陣子的活動,司徒雪兒都沒阻攔,如果仇家遠將孔傑璽的真實身份告訴司徒雪兒,後果將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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