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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老弟兄倆個,頭都打爛了。」狗狗的聲音越發誇張。

    吳嫂丟下擀麵杖,就往上院跑。果然,水老大跟水老二扭在一起,水老大頭上真的有血。「你個敗家子,大頭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踢掃,踢掃光了沒地兒去了,就想起我水老二了?」水二爺連打帶罵,將水老大往院子外面推搡。

    細一問,才知是萬忠台的家讓農會分了。其實也不是農會,按水老大的說法,就是曾經給萬忠台水家扛過長工的那幾家子,他們聽到別處在分大戶的東西,一合計,就把水老大那早已不再富裕的家給瓜分了。水老大見勢不妙,跑來跟弟弟通信兒,進門就說:「該吃的吃,該花的花,家業子這東西,掙下是個禍。」水二爺氣得罵他,水老大還不服氣,三句不是好話,兩人就扭一起打了起來。

    打畢,水二爺站在院牆下,指住水老大鼻子:「你連個家都護不住,還有臉跑來跟我說三道四?」

    「我這不是為你好麼?」水老大一點不在乎老二打了他,他心裡,是真為老二捏把汗哩。如今連萬忠台都起了事,這農會,能饒得過老二?抹了把頭上的血道:「兄弟,聽我一句勸,該分的分,該送的送,現在送了還有個人情,到時讓人搶了,你找誰落人情去?」

    「他敢?!」

    「沒啥不敢的,兄弟,這世道,真的沒啥不敢的。」

    「我等著,我看哪個長毛出血的敢搶我水老二!」水二爺這句話,已經不是說給水老大了,似乎在說給天,說給地。

    水老大很傷心地嘆了口氣,對弟弟的愚頑抱以深深的同情:「遲早的事,硬撐頂個啥用,到時候,你就曉得當哥的一片好意了。」

    水老大擔心的事並沒有馬上發生,水二爺還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得山上看不出哪是糙哪是藥時才收工回院。他也不再催剩下的那幾個幫工,想幹了干,不想干天天睡著也成。獨獨對拾糧,盯得卻比以往要緊,生怕他跟著幫工們偷懶。還好,拾糧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翁婿兩個加上英英、狗狗和吳嫂,就成了青石嶺上最有耐心的種藥者。對此,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還苦個啥呀,沒見過這麼當財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財主還是長工?」見水二爺不言喘,又道:「就知道個巴掙,巴掙給誰哩,巴掙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水老大的話立馬遭到報復,本來,那天吵完打完,水二爺還是將哥哥水老大很體面地留在了自個屋裡,一日三餐,自個吃啥他吃啥。不料,這天早上,吳嫂端來的,卻是兩樣飯。水二爺的照樣是蘇油茯茶糖泡饃,遞給水老大的,卻成了白開水,饃也不是白饃,而是眼下幫工們都不願吃的粗黑麵餅子。水老大吭了幾吭,眼見著水二爺大口吞咽完要去地里了,他才恨恨道:「狠,夠狠!」

    遊街的事還在繼續,除了大戶,好些村裡的保甲長也被揪了出來,空著兩手的窮人們越斗越勇,越勇越想斗。負責青石嶺治安的張營長對春未夏初發生在峽里的這場游斗和哄搶事件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到後來甚至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他曾親口對那幾個保甲長說:「要找縣長孔傑璽商量商量,不能就這麼聽之任之,縣府必須拿出好的法子來,保護保甲長的安全和利益。」話說完沒三天,那些被他請到水家大院吃過吳嫂飯的保甲長,無一倖免地全讓農會拉出去游鬥了。張營長更是三天兩頭跑出去,一去好幾天,搞不清他忙些啥。

    就在這個後晌,西溝來了一干人,硬是在水二爺眼皮底下將拾糧拉走了。原來,西溝農協會要選組長,小伍子幾個聯名推舉斬穴人來路,遭到孫六他們的強烈反對。孫六認為來路跟青石嶺水二爺是親家,應該劃到大戶裡頭,不拉出去游鬥倒也罷了,咋個還能選他當組長?

    小伍子先是耐上性子跟孫六講政策,說農會就是發動那些受剝削受壓迫的窮苦兄弟,讓他們團結起來,跟反動政權作鬥爭,最後推翻反動政權,建立新政權。孫六嫌小伍子講得囉嗦,說:「政權不政權的我不管,反正這個組長是我的,誰也甭想跟我搶。」小伍子再要做他的工作,孫六就紅了眼,要跟小伍子干架。孫六是斗人斗上了癮,一天不鬥,他就手閒得沒處放。小伍子暗暗擔憂,革命革到這份上,怕是出了問題呢。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問題的癥結在哪,索性打發人去拉拾糧,他想西溝不少人是跟著拾糧種過藥的,只要拾糧站出來說話,來路這個組長十有八九就當定了。

    孰料,拾糧頭句話,就讓小伍子結了舌。「我爹是個老實人,只會替人家斬穴,這捆人整人的事,還是留給別人。」

    來路在邊上氣得直跺腳,他是一心心想當這個組長的,要不然,天天跑小伍子家做啥?眼見著孫六在溝里越來越成個人物,屋裡架子車犁頭耙等一應農具全有了,就差打何家往來里牽牲口,可自個院裡,除過兩張破鐵杴,啥也沒撈到,他焉能甘心?

    「拾糧,話可不能這麼說,雖說你眼下是水二爺的上門女婿,但細算起來,你還是受過剝削的,你忘了東溝何大鵾三九天逼你到窯上馱煤的事?」小伍子耐上性子開導拾糧。沒想拾糧說:「那是給工錢的,給了工錢就得幹活,人家又不是白使喚我。」

    「那我給他家放了五個月牛,咋沒給工錢,這不是剝削是啥?」來路脖子一梗,搶著說。

    「你把人家兩頭牛放沒了,還有臉要工錢?」拾糧憤憤地瞪住爹,他真是不明白,一向獨來獨往的爹,咋突然間這麼熱心於湊熱鬧了?

    西溝農協小組長最終因意見不一致,先放了下來。夜裡,父子倆坐在炕上,拾糧又拿話勸爹:「那些個事,你還是少摻和,我尋思著有空你把西溝那幾個陽窪平平,明年,我想在西溝也把藥種上。」

    「我沒空!」來路氣乎乎臭了拾糧一句,倒頭裝睡了。

    拾糧心裡,突然就對爹擔起憂來。

    小滿過後芒種頭上,孫六帶著一干人突然衝到嶺上,說峽里都讓烈火燃遍了,青石嶺還這麼死沉沉的,一定得把青石嶺也鬧騰起來。張營長不在,他的腳步總是匆匆忙忙,就連水二爺也很難看到他的影子。留守的幾個兵娃因為懼怕農會的力量,也沒敢攔擋。這就讓孫六一伙人很容易地衝進了水家大院。水二爺當時還在嶺上,後院又有一對犏牛能犁地了,但犁地前必須得調教,這活拾糧幹不了,對付牲口拾糧顯然還是外行。水二爺只好親自套上一張犁,到歇地里讓牛練著踏犁溝。犏牛性子比黃牛烈,弄得不好會調夾生,那樣一來這對牛就廢了,一輩子趕不到犁溝里。

    管家老橛頭的臉上放著光芒,每每看見農會的人,管家老橛頭總要抑制不住地激動。他熱情地引領著孫六一夥,先是在後院轉了轉,指著空空如也的馬廄和牛棚說:「牲口都趕到了藏區,藏區糙好。」孫六對此好像不感興趣,他說:「我們來不是看牲口的,我們是來找水老二議事的。」管家老橛頭一聽孫六將水二爺改口為水老二,故意驚乍著嗓子說:「我說六娃子,你可不敢沒大沒小,要是讓我家二爺聽到,小心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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