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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大半輩子了二爺,打你到東溝打到現在,粗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老五糊美滋滋的,呷一口茶,今兒個這茶,熬得真釅,老五糊喝下去,心裡真是滋潤。他現在是東溝農協會的組長,小伍子說了,青石嶺的農協,往後也歸他管,那麼,這三十年跟水二爺的恩恩怨怨,將來就有得說,有得說啊。

    水二爺瞅了一眼老五糊的得意樣,加重語氣道:「五糊,我何親家害過你?」「沒。」

    「蘇家趙家害過你?」

    老五糊想了想,搖頭道:「也沒。」

    「那你起個啥哄!」水二爺騰地站起來,怒瞪住老五糊,「要說,最該拿繩子捆何大鵾的,是我水老二!可我水老二不想捆,不是我不敢,是我水老二沒糊塗到那份上。誰是讓繩子捆倒的?就憑個夾皮袋撈棍挨門兒要飯吃的孫六,就能把我何親家捆倒?!」

    「可他們是大戶啊。」老五糊讓水二爺的氣勢震住了。

    「大戶?大戶咋了?是偷來的,搶來的,還是老天爺閉著眼睛給他的?」因為憤怒,水二爺的身子抖得厲害,話也越來越厲害:「家業子是一步步掙的,苦的,是幾輩子的人汗珠子換來的,不是拿繩子捆來的!」

    「那窮人咋掙不來?」老五糊不服氣地回敬了一句。

    一句話,反把水二爺給問住了。是啊,窮人咋掙不來,活人活到現在,他還從沒想過這麼深刻的問題,只知道人只要不負歲月,歲月就斷斷不會負人。這輩子負了,下輩子准償給你,下輩子不還,還有下下輩子。總之,老天爺是長眼睛的。

    「說不上了吧,嘿嘿,我幫你說,窮人是受剝削哩,受富人的剝削,受大戶的剝削。」

    「啥叫個剝削?」水二爺還真的沒聽過這個詞,一時,腦子讓老五糊引到了他的線上。

    「嘿嘿,我說你落後嘛,你還跟我犟。連剝削都不曉得,這剝削麼,就是……就是……」老五糊一時語塞,他參加過幾次學講會,聽來的那些個新名詞,有的記下了,有的第二天就忘了。這剝削,他倒是能記個八九分,不過說起來拗口,一改口道:「剝削就是收租子。」

    「這話你也能說出口?」水二爺忽然間有點泄氣,他跟老五糊這樣的人辯啥理哩,這人一輩子就知道個說媒,莊田地里,一把苦不受,怕是到現在,地都不會犁,一年多少個節氣,問他,他保定不知道。跟這樣的人激動,犯得著麼?水二爺嘆了一聲,道:「回吧,老五糊,回去好好說你的媒去,媒說好了,也能養活個人。」

    「二爺,我的話還沒說完哩,這農會,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想,你再想想,孫六他們要是拿繩子來,我老五糊可擋不住。」

    這一句,猛把水二爺激怒了。他一把甩了老五糊面前的茶碗說:「老五糊,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想嚇唬我,今兒個,你是不是成心找罵?孫六,孫六有馮傳五厲害?我水老二沒挨過繩子?何大東家的繩子我挨過,馮傳五的繩子我挨過,你拿個繩子就想嚇我?告訴你,五糊,天下不是拿繩子捆的,大戶也不是你五糊這種人能捆倒的,農會,我這才清楚,農會是個啥玩意。牛馬你能分走,田地你也能分走,包括大戶家的銀子,你也能搶走,我水家就曾讓搶個淨光哩,可有一樣東西,你搶不走!」

    「啥?」

    「過日子的狠勁!」

    老五糊還想理論,水二爺的手,已指住了門外。小伍子見勢不妙,忙拽了老五糊往外走。這一趟,老五糊來得真是冤,本來是教訓水老二來的,沒想反讓水老二狠狠教訓了一通,這農協組長的臉,真是讓他丟盡了。

    第二節

    自始至終,小伍子都沒敢開口。小伍子要是開口,水二爺給他啥都沒準備,就準備了兩個嘴巴。一個,讓他記住,他是吃大戶嘴底下省出來的飯長大的,沒大戶,第一個餓死的,就是他小伍子。另一個,水二爺是想搧醒這糊塗鬼,吃水家飯長大的,就得踏踏實實過日子,包括水家養出來的牛羊,都比這糙灘上別的牛羊踏實!

    不管水二爺有多憋氣,農會風波卻是越鬧越大,一連數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燒了整條峽谷,火苗甚至竄到了偏遠的萬忠台。自孫六一干積極分子在東溝興起捆綁遊街之風後,農會斗人的方式越來越簡單,衝進大戶家,不容分說先把人捆了,拉村街上游斗。至於分大戶家財產的事,好像發生的還不是太多,說是上頭有紀律,現階段先是發動農戶,覺悟自己,為即將到來的全民解放做準備。

    「馬上要解放了呀。」管家老橛頭抖著嘴上那一把不太長的荒糙鬍子,喜得就像是自個立馬要當東家。水二爺一言不發。這些日子,院裡人的舉動越來越異常,也越來越讓水二爺受不了。昨兒個後晌,管家老橛頭居然沒跟他打任何招呼,就擅自把崖上摔斷腿的一隻羯羊給宰了,滿院的羊肉香飄起時,水二爺才打地里回來。要是換上往常,水二爺不知咋火哩,摔斷腿就能宰?我水老二也壞了一條腿,你拿把刀子來,宰了。水二爺卻忍著一言沒發,默默地將牲口拴進棚,將農具放回原處,幫工們已興高采烈地端著羊肉麵條,誇張的聲音能把人噎死。吳嫂打來水,水二爺洗了把臉,吳嫂問:「管家讓做的羊肉麵條,你吃不吃?」水二爺沒好氣地罵:「吃了羊肉跑騷哩,去,給我拌碗拌湯。」很快,吳嫂端來了拌麵湯。水二爺這才反應過,拌麵湯是早就拌好的,剛才自個錯怪了吳嫂。目光緩緩地沖吳嫂望過去,望得吳嫂一陣發抖。爾後,他端起碗,大大方方來到後院,跟又說又笑的幫工還有管家老橛頭坐一起,幫工們還沒醒過神,就聽水二爺喝拌湯的聲音呼呼響起來,那聲音響得,才叫個有氣勢,一下就把幫工們八輩子吃不著一頓羊肉的新鮮勁兒給壓了。水二爺喝了頭碗,接著喝第二碗,越喝越香,喝得幫工們一個個出蹓出蹓端著碗跑了。喝過第五碗時,才發現,身後,蹲著拾糧,他手裡捧的,也是拌湯碗。

    這個後晌,水二爺打嶺上回到院裡,就聽吳嫂說,萬忠台水老大來了。

    「他來做啥?」水二爺憋著一肚子氣,沒處使,有機會就往吳嫂身上撒,沖吳嫂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拿火藥管子噴出來的。

    「我咋知道,人在屋裡頭,你自個問去。」吳嫂的心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幹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吃飯的嘴倒是天天添。晌午她才打發了廟兒溝來的農會代表,這陣兒,後院又來了幾個保甲長,詭詭計計的,商量著說要成立啥維持會,吳嫂壓根就沒心侍候這些人,可剛從外頭回來的張營長說,要好好招待這些人,這些人是他請來的。

    你請來的就勢大了,院裡鬧著鬼上牆的這些日子,你在哪?跑出去鑽避事堂里,一個多月不照面,好不容易來了,又五鬼六神的招來一院子,當我水家是放舍飯的呀。吳嫂心裡罵著,手底下卻不敢怠慢,該咋做飯還咋做飯。她的樣兒惹得一旁的顧九兒直笑,要說這陣子,就顧九兒安分,好像他真就死心塌地做個燒飯的似的,外頭咋鬧騰,都不關他的事。吳嫂心裡頭贊同他這點,嘴上一樣不饒人地罵:「笑,笑,就知道個笑,早知道你啥忙也幫不上,還不如不讓你留院裡。」正說著話,狗狗突然大呼小叫地跑來:「不好了,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啊。」「你瘋個啥,誰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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