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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一雙繡花鞋。
西溝來路家的拾糙,竟是藥師劉喜財的外甥女!
藥師劉喜財是十六上跟上隊伍吃糧的,走時,妹妹喜鵲才十二。爹說:「去吧,娃,這祁連山,越來越養不住人了,跟上隊伍,至少能活命。」藥師劉喜財就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歲月。藥師劉喜財因為一代名媛蘇婉玲斷送掉前程後,一路狂逃,跌跌撞撞總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糙yín沒了家園。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沒了音訊。惟一能撐得起這個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賭,一院子房輸了,十幾畝地輸了,就連爹留下的藥書,也輸了一大半,要是劉喜財回來的再晚點,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給輸掉。等把日子弄囫圇,藥師劉喜財開始找妹妹。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親人,人沒了親人,還活個啥,還有啥活頭麼?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後,終於打聽到,妹妹還活著,讓狠心的賭棍丈夫賣給了馬幫,做馬幫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馬幫的人睡覺,一路走,一路睡,誰想睡誰睡,直到睡死為止。
「狗娘養的!」劉喜財罵著,又開始找,終於,他打聽到那個頭人叫蓋毛子的馬隊,蓋毛子聽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鵲呀,那可是個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連山一帶的馬隊對女人的愛稱,意思是這女人到了男人懷裡,又棉又甜,真是捨不得丟開哩。
尕耳朵這名劉喜財聽過,祁連山一帶,不知道尕耳朵的,少。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繼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裡活命,聽說渴急時擰斷過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著狼血,後來又從三個蒙古大漢手裡搶了馬,名聲野得很。至於他何時帶走自個妹妹,劉喜財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又是半年後,劉喜財走進一個叫二十里舖的村子,尕耳朵的母親還年輕,比劉喜財想像的要年輕得多。一提兒子,這個年輕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來,叫夠了,一抹鼻子說:「死了,你要是早來兩年,興許還能幫我收個屍。」
兩年前,二十里舖一帶鬧大旱,大片的莊稼枯死在地里,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後的瘟疫,還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鬧得這一帶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裡逃。尕耳朵領著喜鵲,晝伏夜行。他們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著債,馬幫的債。他不但拐走了喜鵲,還把馬幫幾趟掙的銀子全給揣走了,那可是馬幫弟兄們一年的血汗錢啊。後來他們到了青風峽,原想這兒山大溝深,是個藏命的好地兒,結果,還沒來及喝上一口青風峽的水,就被蓋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時節他們已有了娃,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娃。一場混戰中,一對奪命鴛鴦雙雙離開人世,屍首讓滾滾的姊妹河捲走。還好,刀客沒趕盡殺絕,把娃丟在了糙叢里。
尕耳朵的娘連哭帶說,把一場淒風血雨,潑在了藥師劉喜財心裡。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雙繡花鞋:「這是她親手做的,我哪捨得穿,你拿著吧,這麼遠找來了,哪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好歹,也是個念想……」
一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妹妹,最後回到哥哥懷裡時,竟成了一雙鞋。
這雙鞋,自此便成了藥師劉喜財比命還貴重的東西。
藥師劉喜財說:「那娃左眼眶上有顆紅痣。」
「對,對著哩,是有顆紅痣。」水二爺喊完,猛發現,藥師劉喜財不見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麼個餿主意。這陰婚,這陰婚……」水二爺叫著,提上繡花鞋,就攆。
第十二章 農會
第一節
不管水二爺有多憋氣,農會風波卻是越鬧越大,一連數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燒了整條峽谷,火苗甚至竄到了偏遠的萬忠台。
自從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後,拾糧像頭茁壯的兒馬,渾身使不完的勁。這頭兒馬奔馳在山上,奔馳在糙灘,奔馳在姊妹河邊,一下就把青石嶺奔得歡快,奔得流暢。
他的身後,多了條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當年那個傲慢得近乎目中無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間,讓她的性子柔軟起來,多情起來。柔軟和多情中,還漸漸多了一份母親般的寬容。
她對狗狗寬容大度。自打那個夜後,水英英見了狗狗,再也不橫眉冷對,而是處處關心著她,體諒著她,她的這份姿態,反倒讓撒慣了野的狗狗充滿不安。她對院裡其它的下人也好,這份好,不是水二爺那種施捨似的,也不是東溝何家老用工錢討你開心的笨辦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來,跟下人們平起平坐了。要是換了別人,這種平起平坐還能讓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們坐一起,雞啊狗啊的喧個沒完。
真不知拾糧施了啥魔法,讓一個人見人怕的小母老虎變成了一頭溫順的小母牛。
親近歸親近,活還得干。
漫長的冬季里,拾糧並沒白養著一院的幫工,睡了熱炕吃了熱飯得幹活,這是他笑著跟下人們說的一句話。秋後打來的綠糙還有莊稼地里拉來的麥秸藥稈全都進了兩個池子,池子是他帶人挖的。雪還覆蓋著整個青石嶺時,拾糧跟英英去了趟古浪縣城,這是他長這麼大頭次出遠門。據英英說,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聽到哪,見啥都打聽。來去四天,除了幫英英和月月買來一堆衣服,幫水二爺買來一根拐杖,他還帶來了化糞的技術。這化糞技術,是他從古浪城郊英英一遠方親戚家學來的,英英帶著他去認親戚的門,親戚沒認地道,倒把親戚家的化糞技術給學來了。
水二爺喜的,直罵他是個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裡進,一進,准給你操弄個八成像。你還甭說,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進池子的綠糙和麥秸,經過一冬的發酵,開春後臭氣能把糙灘上的飛鳥走獸熏跑,拉到地里卻是上好的肥料。這還不算,剛一開春,天氣還沒徹底轉暖,拾糧又讓父親來路帶上十幾號人還有兩輛馬車去藏區拾野肥。藏區人不種莊稼,他們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糞一小半讓他們當柴禾燒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糧瞅準的目標。兩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糙灘都堆成了糞山。人們這才明白,拾糧精啊,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來年的莊稼還不知瘋長成啥樣?
今年的藥種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們在嶺下開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後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陽坡地,藥師劉喜財走時又留下不少種子,還一一教會了拾糧種的方法。這些,都令水二爺激動。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持續上三、五年,青石嶺會是啥樣,真是不敢想像。偏是,在這要緊時刻,峽里鬧起了農會。
農會先是在廟兒溝一帶鬧起來的,誰也想不到,廟兒溝洪財主會打這個頭,本來是窮人鬧騰的事,他竟率先摻和了進去。有消息說,之前的某個日子,仇家遠秘密去了一趟廟兒溝,就住在洪財主家。仇家遠走後,洪財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頹廢樣,突然間變得精神抖擻。緊跟著,風波就像龍捲風,很快卷到了峽里。西溝的小伍子接竿而起,在西溝成立了窮人會,嘩啦啦聚集了五十多號人,就往東溝何家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