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頁

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機會出現在昨兒黑,水英英冒著再次被馮傳五扒掉褲子的危險,大膽走進上院,進門就說:「我把那東西丟了。」

    「啥東西?」

    「上回你給我的玉墜。」

    「丟了,你真給丟了?」馮傳五驚叫起來。那玉墜,還是當初送給四姨太的,馮傳五回涼州的時候,跟四姨太吵了一架,吵得很兇,一怒之下,他將玉墜又奪了回來。這玉墜,是娘傳給他的,很珍貴,原指望能攏住水英英的心,沒想,她竟給丟了!

    「丟哪了?」

    「肯定是大鷹嘴。」

    「沒事你跑那鬼地方做啥?」馮傳五一邊罵著,一邊,又嘗試著去摟水英英。水英英恨恨地躲開他:「我不管,你得幫我找回來。」

    「那地方,咋找?」

    「肯定能找著,明兒一大早,我就去找」。水英英見馮傳五有些動搖,裝做乖巧地說:「那麼貴重的東西,丟了,我睡不著。」

    「找,找,找還不行麼?」馮傳五借著這勁兒,一抱子抱住了水英英。水英英這次沒咬他,而是很害羞地說:「院裡人多眼雜,來路家的,專門踏腳後跟哩,明兒個,到了大鷹嘴,你,想咋都行。」

    馮傳五矛盾了一宿,也激動了一宿,那句你想咋都行,真是讓他心血沸騰。早起,按捺不住地就往後院走,碰見狗狗,問三小姐起來了沒?狗狗嘴一鼓,沒理他。到馬廄一看,馬沒了。

    這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馮傳五趕到大鷹嘴,四下不見水英英,正要放聲喊,忽見前面有個影兒一閃,那紅衣青褲,不正是自個日夜念想的人麼?立時,腳步就瘋起來,剛到崖畔上,腳下一絆,一個跟鬥倒下了。緊跟著,頭上,頂了一把槍。

    「馮傳五,我等你多時了。」

    崖上響起疙瘩五的聲音。

    「尕……大……」

    可憐的馮傳五,到死也沒見著水英英的面,倒是他最怕看見的鵬,一個斜刺衝下來,準確地啄走他兩隻眼睛。至死,他也沒有想清,這女人,啥時跟疙瘩五攪在一起的!

    日子轉瞬又走向平靜,包括隨後傳來的拴五子被司徒雪兒掛在涼州城門樓子上當作共匪示眾的消息,也沒能在青石嶺激起多大波瀾。仿佛,死個把人對嶺上來說,已不是啥大事。人們更為關心的,是這冷的冬,咋過?

    水二爺瞅準時機,做出一個讓幫工們興奮異常的決定,今年的冬不用回去過,念在大家一年辛辛苦苦的份上,這冬,就在院裡過。當下,斬穴人來路便叫上幾個幫工,吆喝著去拉煤了。

    寒冬說到就到,一場白雪裹住山嶺的時候,水二爺打院子裡走出來,深秋里他患了一場病,不是啥怪病,是節氣放倒了人,發高燒,說胡話,還伴著嘔吐。水二爺原想撐不過這個秋天了,甚至打發人趕緊去萬忠台請水老大。說來也是奇怪,平日裡,水二爺是怎麼也想不起自個還有個哥哥的,只有到了病中,只有感覺著快死的時候,腦子裡,才會突然冒出哥哥那張臉來。老了,這症狀,不是老是啥?萬忠台水老大被青騾子馱來那天,院裡生出點小事,頂替馮傳五新來的張營長突然想去藏區,指明要拾糧帶路。拾糧因為水二爺病著,不答應,惹惱了張營長。不過,張營長沒拿繩子捆,而是罰拾糧把嶺上剛剛壓好的糙墊子再翻騰一遍。拾糧心裡憋著勁,那糙墊子,是輕易亂翻的?結果在翻時,他身後就多出一個人來,顧九兒。顧九兒這一天也是挨了張營長的罰,張營長想吃碗山藥攪團,顧九兒楞是不給做,說就那幾個山藥,還留著一院的人過冬哩,你吃了攪團,旁人吃啥?氣得張營長當下就罰他去嶺上。張營長自個背著槍,站在嶺這頭。這是張營長帶來的新作風,誰要是惹了事,不拿繩子捆,罰他幹活,而且他親自看著。據說他在隊伍上的時候,就是這樣帶兵的。

    張營長三十來歲,但他的絡腮鬍和一張黑臉讓他顯得比四十歲還老,這人說起話來是大嗓門,走起路來卻是一陣風。他一來就告訴院裡的人,他有一個比他還黑的老婆,生了兩個娃,但他有五年沒見著老婆了。

    問他是哪兒人,他不說,他說吃糧唄,吃到哪就是哪兒人。

    這人有點怪,比起馮傳五,他像個好人,可誰也不敢拿他當好人。

    顧九兒陪拾糧翻騰糙墊子,翻騰來翻騰去,兩個人就吵上了,拾糧這天被顧九兒激得很怒,戳著指頭蛋子罵了顧九兒好幾句,理也不理嶺這邊的張營長,憤憤地就給回來了。

    他把自個關在屋裡,來路喚他吃飯都不出來。狗狗討好似地端了飯進去,結果很快被他轟了出來。

    幾乎同時,水家的老弟兄兩個,正一把鼻子一把淚,扯著外人永遠也聽不懂的那些個遙遠的事兒。

    水二爺能撐過這個節氣,不是拾糧給了他啥藥,沒給,打病下到好,狗日的拾糧只進去過兩次。一次,是去給他放尿壺,一次,是去給他穿老衣。結果,尿壺讓水二爺摔破了,老衣,讓萬忠台水老大給扔了出來。「人還沒想著落氣哩,你狗日的就等不及了,是不是謀算這份家業子謀算得久了?!」這是萬忠台水老大頭一次罵拾糧,也是頭一次站在弟弟水老二的立場上說話。就這一句話,讓水二爺懂了,肉再臭,還是一個味道,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水老大臨走時說:「撐吧,兄弟,撐過這節氣,要是能看見雪,你這命,就還長著哩,比我長。」

    沒想,他真就給看見了雪。

    雪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把天和地連在一起的,是雪。水二爺衝著茫茫的雪野,還有這聖潔的山嶺,深深地躹了個躬,心裡,更想虔誠地跪下去,磕上個頭。接著,他在雪地里,放野地撒起歡兒來,那狀,簡直比十幾歲的燒包娃還令人發笑。

    拾糧卻遠沒有水二爺這麼得意。漫長的秋季里,種藥人拾糧遭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進攻,包括東溝冷中醫,也在某一個黃昏將他喚到西溝,苦口婆心勸了他一黑。那些個話,拾糧只能爛肚裡,壓根不敢說出來。隱隱的,拾糧覺得,這溝里,峽里,正在孕育著一場陰謀,說不定哪天睜開眼,這世道,就變成另番樣子了。種藥人拾糧不是怕死,也不是不相信顧九兒他們說的那些個話。可他是個種藥人啊,一心心想成為藥師。藥師喜財叔說的那些個話,他一輩子也不敢忘。「黨派之爭,其實就是自家兄弟拿著刀,你挑我我挑你,朝朝代代,沒一個不是在血肉橫飛中挑出來的,那些個殺來殺去的事,不是一個藥師所為的。」「生為藥師,你得打心底里把敵我兩個字取掉,要不然,你種出的藥,就是帶了心計的,有人吃了長壽,有人吃了夭折。」「娃,記住了,做藥師,要得就是心底乾淨,你身上的血,就要跟馬牙雪山的雪水一樣,你的兩隻手,要像你娘當初哺過你的兩隻奶頭,千萬不可讓他們互相猜忌,互相殘殺。」

    有了這些話,拾糧還能聽進去別的?

    他跟顧九兒說:「你是廚子,難道能在一個鍋里做出兩樣飯?」顧九兒想也不想就說:「能,一鍋給革命者吃,一鍋,給反動派留著。」拾糧沉思良久,回敬道:「還是兩鍋。」顧九兒還跟他嚷,拾糧反問道:「你說,要我咋做?」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