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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留,留,見誰也留,這院裡,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誰說了也是閒的,娃留,我留,娃走,我走。」

    「走?你還能走到天上去?」

    「天上去不了,姊妹河開著哩,崖頭上的路認得哩,你甭嚇唬我,說不準,逼急了也一頭栽下去,省得你見誰也不順眼。」

    「誰逼你哩,你聽聽,里反面正儘是她的理了。」水二爺雖是氣著,話,顯然沒剛才硬了。一旁的二梅憋著勁兒,不敢笑出聲。原來,一向天管不著地管不著的爹,竟也有個怕的人。果然,嚷了沒幾句,水二爺沮喪地敗下陣來:「好,好,你留,你留,家是你的家,業是你的業,我水老二回我的萬忠台總行了吧?」土門子顧勺勺家的顧九兒,就這樣留在了青石嶺水家大院。吳嫂最後的理由是,顧勺勺是有名的廚子,他的後人手藝肯定錯不了。「我還不是替你著想哩,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讓九兒好好侍候你幾年,怕是吃了頭一頓,你就再也捨不得攆了。」

    馮傳五隱隱感覺到,這個顧九兒,來者不善。

    第四節

    自然,顧九兒做飯的手藝,堪稱一流。吃了頭一頓,一院的人都就知道,啥叫個飯了。飯決不只是吳嫂跟狗狗這樣的女人隨便糊弄出來填肚子的,飯還有另種做法,就是顧九兒這樣的做法。在涼州城吃喝多年的馮傳五,不是沒聽過土門子的顧勺勺,但僅僅也限於聽,親口嘗一口顧勺勺的飯,他還沒那個資格。顧勺勺活著的時候,涼州城每天拿著帖子排隊請他的人,怕不下二十,其中一大半,都是富得流油的大戶,可惜顧勺勺名聲太大,後來青海馬家派人來請,讓他改行做清真,他厲言相拒,結果,讓馬家的二管家一槍打穿了雙手。

    馮傳五懷疑,顧九兒來青石嶺之前,絕不是在仁義河當夥計。一個完美繼承了祖上手藝的勺勺客,是不會屈尊給別人家當夥計的,水家二女古浪二梅肯定撒了謊。他將涼州城關於仁義河及平陽川仇家的種種傳言跟顧九兒聯繫起來,對此人的身份,就判斷出八九分。不過,他裝,沒有抓到具體的把柄前,他還不想揭穿這個年輕人。他想起這次臨行前司徒雪兒再三叮囑過的話:「眼下雖說日本人是趕出去了,可真正的對手,還是共產黨。日本人在明處,好打,共產黨在暗處,怕是你還沒找到,命已丟他手裡了。所以這次回青石嶺,你務必要防範每一個人,特別是將要出現的新面孔。」

    馮傳五站在藥地里,目光,死死盯住嚷著要跟拾糧學種藥的顧九兒。

    而另一雙眼睛,卻躲在很遠處,一動不動地恨住他。

    八月的天空里,久不露面的鵬再次飛起來,旋在湛藍湛藍的碧空里,仿佛,只要主人一聲口哨,它就會俯衝而下,直取惡人的眼睛。

    水英英孤獨地收回目光,掉轉身子往嶺下走時,遼闊的大糙灘上,閃出一行人來。縣長孔傑璽剛剛辦完東溝的公事,轉道青石嶺,他帶著國民政府最新的政令,還有籌建青石嶺保公所的任務,再次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

    水二爺頭搖得格巴響,跟縣長孔傑璽預想的一模一樣,水二爺堅決不同意在嶺上設保公所,更不想當什麼保長。「孔親家,不,孔縣長,你快收起那些個歪主意,當年你一句話,我水老二瘸了一條腿,如今,我青石嶺剛剛緩過一口氣,你又跑來折騰了。」

    「二爺,這不是折騰,保障所改保公所,這是上頭的令,東溝那邊剛改了,還增了不少甲。這青石嶺啥地兒,你心裡還不清楚?不行,所得設,這個保長,說啥也得你當。」

    「上頭,你有幾個上頭?這三天五天的,吃飽了沒事幹,胡搗騰個啥?再說了,就我這巴掌大的個山頭,犯得著你左一趟右一趟跑?」

    情況跟東溝驚人的相似,縣長孔傑璽這一路,可謂吃盡了苦頭,聽夠了風涼話。新的保甲制度是民國政府在驅走日本倭寇後,在鄉村新推行的一種建制,其用意,縣長孔傑璽自是明白不過。熟料,除少數幾個村子人們爭搶著當保甲長外,大多村子,人們表現出驚人的冷漠。東溝一開始也是這樣,財主何大鵾一聽要選他當保長,一個蹦子跳起來:「你走,你立馬給我走,我要是再認你這個親家,我何大鵾不是人!」何家父子拒不出任保長的行為令整個東溝對新的保公所產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恐慌,將近十天時間,孔傑璽在東溝一無所獲,最後,不得不在少數幾個人的推舉下,將新的保長任給了行動越來越詭異的冷中醫。

    這青石嶺原本是不用設保的,頂多設個甲就行,無奈上頭非要設保,而且再三申明,要水二爺出任保長。縣長孔傑璽琢磨半天,用商量的口吻道:「二爺,你也甭把話說太絕,你要實在嫌這個保長小,我舉薦你當青風峽的聯保主任,這青石嶺,保還是要設,至於保長麼,我找你女婿去。」

    「拾糧?」水二爺差點要笑得噴飯了。

    縣長孔傑璽走出那半邊院子,琢磨著怎麼跟拾糧開口。一旁的馮傳五不耐煩了:「還跟他商量個啥,敬酒不吃吃罰酒,一繩子下去,他乖乖兒的。」縣長孔傑璽沒理他,步子,帶著幾份孤獨地站在了糙灘上。今年的青石嶺,已遠非當年他來時的青石嶺,這一嶺的藥,怕是到了誰眼裡,也恨不得……

    第二個後晌,縣長孔傑璽打發開所有人,單獨將拾糧留在了小院裡。馮傳五奉命把守小院門。縣長孔傑璽跟拾糧談了足足一個下午,其間,只有廚房的顧九兒隔空不隙端個小菜進去,說是縣長要跟拾糧喝小酒。馮傳五滿臉狐疑地盯住進進出出的顧九兒,但是從他臉上,真的看不出什麼。

    青石嶺設保的事因為水家翁婿倆的堅決拒絕,不得不先擱淺下來。縣長孔傑璽走後若干天的一個下午,馮傳五一臉困惑地站在了二道峴子上。藥已前前後後採收了不少,剩下的,怕都要等到來年再采。要說今年的藥,比往年都強。可涼州那邊既不說運也不說不運,只讓他嚴加看護。馮傳五就有些吃不准了,到底,上頭玩啥花樣?這藥放在他眼皮下,真是令他睡不著。馮傳五想的是,儘快裝車拉走,只要離開青石嶺,離開大糙灘,哪怕在峽里被人搶了,也不管他的事。放在這兒,等於把他的命系在了藥上啊。

    更令他奇怪的是,峽里靜悄悄的,黃羊和尕大都沒一點動靜,仿佛消失了般。

    這種時候,怎麼能如此安靜呢?

    馮傳五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絕不是。

    正憂心忡忡著,身後,突地響起三才板:「不聞你的聲,不看你的面,單憑你腳下把狼糞踩,就知你命里有大災。」

    馮傳五頭裡轟一聲,低頭一看,腳下,真就踩著一泡干狼屎。心裡那個憋氣喲,掉頭就吼:「蠻婆子,你有吐唚的沒?」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絕無意拿馮傳五開涮,這是她的習慣,路上逢著人,不由得就要給人家觀相算命。聽見馮傳五罵她,心想這人,大難臨頭了還不醒悟,便又唱:「左眼睜來右眼閉,左肩高來右肩低,膽敢往前走五步,你的生死你便知。」馮傳五本來就對前途把握不定,對命運更是兇險難測,一聽蠻婆子準確唱出了他的生理缺陷,心,就撲騰得不成樣兒了。但,他偏又是個耿性子人,我就不信,往前走五步就能死掉!想著,腳步已邁起來,大踏著步子,往前走。就在第五步即將落下的瞬間,馮傳五的眼直了,楞了,呆了,心裡,再也沒有一點耿勁兒。右腳懸空,說啥也不敢踩下去。僵了足足有五分鐘,馮傳五媽呀一聲,掉轉身子就往嶺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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