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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來路,我水老二還沒糊塗到編排自己丫頭的地步,我這丫頭,白養了。」「二爺……」

    「來路啊,事情到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糧這娃,我是捨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兒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兒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爺。」

    「來路----」

    「二爺,萬萬使不得,兩個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爺!」來路一聽水二爺要讓拾糧跟英英分開,跟狗狗成親,猛就從炕上跳下來,撲通一聲給水二爺跪下了。

    「二爺,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這婚,千萬不能散,不能散啊。」

    不能散啊----從上房裡出來很久,斬穴人來路站在後院,站在細線一般綿綿不斷的雨中,心裡還徹響著這樣的聲音。

    細雨打濕了來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內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場洪水洶湧而來……

    那是一場至今提起來仍讓人膽寒心戰的洪水,雨從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淚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給你把冰暴也往下砸。天糊塗了,地也糊塗了,雷聲,更像是要把世界劈開,這樣的年景,叫人咋個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頭上就漲起來的,天渾渾,水渾渾,青風峽罩在了煙雨濛濛中。人們起先還巴望著天能晴起來,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斷處,洪水濤濤,惡水怒吼著,翻滾著,席捲而下。水面上,忽兒漂下來一隻箱子,忽兒,又是一卷被窩。上游的村莊沒了,徹頭徹尾沒了,變成了水中的一根糙,一根柴。西溝人起先興奮著,頂著大雨,拿著長長的木竿,站河沿上打撈,還真就撈了不少橫財。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們搶奪它的果實的,更不容人們趁火打劫。一聲怒吼中,河沿上站著的兩個人沒了,一眨眼,又有兩個不見了,變成順河而下的四具屍。西溝人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來。

    敢來的,就一個來路。來了,也不打撈,也不搶劫,只是瞪著河,木呆呆地瞪著河,一瞪一整天。說來也怪,那些個日子,斬穴人來路就是急,比狂燥的雨還急,比自己家沖了房子還急,反正,西溝他呆不住,非得到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穩當下來。瞪來瞪去,就瞪出一個糙筐。

    來路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糙筐不是他打撈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浪,就把讓樹根纏住的糙筐打在了河沿上。糙筐像是跳了幾跳,平穩了,他覺得日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見一張臉,娃的臉。

    再順著河望,就清晰地看見,河面上,捲走一具屍,女人的屍,很年輕,面容姣白,神態安詳,仿佛,還衝他笑了笑。天意啊,來路抱起娃,娃竟然沒死,三個月大的點娃,竟然沒讓洪水淹死,可見,順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來路起初,是想給娃叫個河游兒的,可筐里一翻,竟翻出兩個饃。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饃時被洪水堵在屋裡的,她將能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全裹在了糙筐里,層層落落,把娃裹了個嚴實,漂進水裡的一瞬,沒忘順手拿上兩個饃。來路想像著女人被水捲走時的種種場景,腦子裡,就跳出拾糧這個名來。

    拾糧是上天送給他的第二個娃,這一天的日子,也就成了兒子拾糧的生日。來路的三個娃,生日都是這麼算的。

    老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這娃,福在哪,在哪呀……

    雨中的來路唏噓得不成樣子。莫非,真就如蠻婆子所說,他來路命硬,雖是撿了娃,卻也剋了娃?

    天爺啊----

    散不散由不得來路,這件事,水二爺心裡矛盾了很久,也掂量了很久,權衡來權衡去,才權衡出這麼一個折衷的辦法。這辦法雖說損了點,但對拾糧,是公平的,對自家英英,也算公平。

    他不會讓拾糧離開這院子,絕不,不讓他離開,就得拿法子拴住他。狗狗,便成了他拴拾糧的一條繩,一根線。只是這根線,別人牽不了,必須由他水老二親自牽。

    越是難做的事,你就越要狠下心去做,而且時間上,絕不能耽擱。快刀斬亂麻,就是這個道理。

    還未等來路把風吹到自個兒子耳朵里,水二爺跟拾糧之間的攤牌,就已開始。水二爺把地點選在狼老鴉台,這也是他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面對一地茁壯而起的中藥,面對肥沃的未來,翁婿之間,是沒有什麼張不開口的。因為他相信,所有的事比起未來兩個字,都顯得輕,顯得薄,顯得沒有份量。那麼,他還猶豫什麼呢?

    拾糧仿佛早就料到了有這麼一天,他聽得很認真,也很平靜。聽完,什麼話也沒說,繼續他手裡的活。水二爺也不再問,似乎,一老一少,早就有了默契。這一天,兩人在這塊肥沃的地里,一直堅持到天黑。拾糧不說走,水二爺也不說走,悶聲不響,就那麼幹著活。後來,後來天黑得實在看不見了,拾糧才停下手裡的活,他似乎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岳丈,似乎沒有,他沒跟水二爺說任何話,收拾起工具,離開了狼老鴉台。等他的腳步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直起腰,一步三嘆地出了地。

    此後久長的日子裡,拾糧臉上都少了笑,水英英臉上也少了笑。被父親叫進上房談完正事的那個晚上,水英英走進了拾糧睡覺的那間屋子,當時拾糧已經睡了,打著輕微的鼾。水英英相信鼾是假的,就跟相信他的沉默是假的一樣,她在炕邊默站了一會兒,道:「爹把話說透了,你要是覺得狗狗好,也行。」說完這句,她就回到了自己屋裡,不,回到了她跟拾糧的屋子。

    笑容長久地掛在了狗狗的臉上,那段日子,是狗狗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幸福得快要昏厥了。她像一隻小鳥,快活地飛來飛去,把嘰哩喳啦的話語帶給院裡的人。終於有一天,吳嫂不耐煩了,沖哼著小曲子的狗狗罵:「吃上花樣子糙了啊,我說你安穩點,別給個棒槌就當枕頭!」

    棒槌就是棒槌,永遠也不能做枕頭,狗狗意識到這點,已是漫長的一段時日後。

    又一個三年一晃而過。

    這三年,是水二爺臥薪嘗膽的三年,也是水家大院缽滿瓢溢的三年。憑藉著出色的智慧和過人的膽略,水二爺跟拾糧虎口奪食般,硬是在國民兵眼皮下,干成了許多事。

    幹得最漂亮的一件,就是和東溝冷中醫串通起來,向外賣藥。說不清是誰先出的主意,更說不清是誰拉攏了誰,好像,一切都是註定了似的。

    誰能想得到呢,說了一輩子媒的老五糊,還真就說成了一樁大媒。竟把冷中醫的小女子五月,說給了長工小伍子,這在峽里,是聞所未聞的事。

    成親那天,大戶人家驚得,門都不敢出,好像冷中醫此舉,一下把青風峽的天翻了過來。冷中醫自己,卻顯得非常坦然。「下嫁,啥叫個下嫁?我冷某人嫁了三個丫頭,都是上嫁吧,老二還嫁到涼州城哩,能咋?我還不得天天背個藥匣子,該號脈號脈,該熬藥熬藥,也沒把我高攀到天上。」「嫁女麼,就是給娃指條路,指好了,是她的福,指不好,能怪誰?金疙瘩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誰敢說跟上小伍子,就端不上金碗銀碗?」「話說回來,我還想把五月嫁到皇宮哩,可眼下有皇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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