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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繩子呢,沒繩子你拿啥捆我?」水二爺抬起頭,故做驚訝地問。

    曾子航微微臉紅:「二爺,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提了。」

    「痛快,痛快,咋不痛快哩?沒你那幾個月的繩子,我還辨不清啥是人啥是鬼哩。」

    等進了院,水二爺的話,就沒那麼難聽了。其實那些個事,他早已想通,人在世上,不栽幾個跟斗能行?栽的重,你才能記得時間長,才能把往後的路想清楚。

    「二爺,我給你賠罪來了,這銀子,你先收下,當初打你這兒拿的,多,一下兩下還不上,不過,我曾子航一筆筆的記得清,戰事松下來,想法兒給你還。」「不稀罕!」

    水二爺真就沒稀罕!管家老橛頭帶著人往地窖放銀子時,他的眼,一直是瞅著青石嶺方向的,仿佛,那兒才是金山銀山。

    專員曾子航此行,是有深刻用意的。這點,瞞不過老到的水二爺。戰事越來越緊,不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干,國共之間,也越來越吃緊,這藥的未來,光明著哩。曾子航表面上是帶著銀兩來賠情,內心裡,還不是想把青石嶺抓得更牢一些。抓,我讓你抓,總有你抓不動的一天。水二爺這麼解氣地想著,打發管家老橛頭去殺羊。管家老橛頭有點捨不得地說:「羊才起了群,又要殺?」

    「它生下就是挨刀的,不殺,不殺它還不知道自個是誰哩。」見曾子航望著他,他嘿嘿笑笑:「畜牲麼,就得殺!」

    這一頓羊肉,曾子航真是吃到了七竅里。水二爺嘴上著實子殷勤,那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卻比骨頭渣子還刺人。幸好,乾女兒水英英解救了他,硬拉他到自個屋裡。曾子航認水英英做乾女,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藥師劉喜財把話說到那份上,他要再不高點姿態,顯得他就沒了人味。人活在世上,不論朝哪個方向走,人味還是要有的。曾子航這趟來,一半,是為了青石嶺的藥,一半,也是真心實意要把銀子還給水二爺。除了廟兒溝洪財主的銀子他不想還外,峽里其餘大戶,他都做出了陸續歸還的計劃。局勢要穩,說到底還得靠這些大戶,要是涼州的大戶都學了洪財主,怕是,不用黃羊鬧,這民國也得完。身為民國政府要員的曾子航,三年裡的確悟出不少,他現在怕的不是黃羊和尕大,是大戶啊。

    水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帶著女兒家的溫柔說:「乾爹,其實你用不著還銀子的,你把這些掛著槍不干人事的撤回去,比啥都強。」

    「英英啊,這事哪由得了乾爹。」一句話,曾子航心裡的五味瓶就打翻了。這兵調來派去的,一點作用不起,反把四處的關係,弄得一處比一處僵。曾子航也跟司徒雪兒婉轉地提過這事,不料司徒雪兒現在眉毛幹了,翅膀硬了,對他,也是想聽了嗯一聲,不想聽,多連個頭也不點。局勢到底能發展成啥結局,誰也不敢打包票,他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雄心勃勃。

    從英英屋裡出來,曾子航便沒了繼續留在青石嶺的興趣,本來他還想見見拾糧,聽說藥師的義子現在比藥師強,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孰料英英一句話,把他的念頭撲滅了。

    「乾爹,你沒掉份到見一個下人吧,見他,還不如我帶你去見小伍子。」

    一聽小伍子這個名,曾子航立馬吆喝著起身,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來第二遭了。

    水二爺當然懂得女兒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討護身符哩。嫩啊,就憑你沖他笑上幾笑,再撒個嬌,叫幾聲乾爹,小伍子就護住了?護不住,這娃,遲早得把命丟在這上。

    想到這兒,水二爺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嶺上移下來,投向二道峴子方向。二道峴子有塊地,沒種藥,拾糧說地太濕,陽光不足,風又走不開,種出的藥也是窮巴巴的。不如種豌豆,給院裡的牲口當飼料。這時,小伍子就在豌豆地里,他的腿顯然還沒好,不過,拾糧本事也夠大,居然,就瞞過了馮傳五。

    地里的活一天緊過一天,眼見著藥的長勢一天喜過一天,拾糧恨不得把自個分成三股。這些日子,他把院裡的人分成三拔,一拔跟著他給藥追肥,甭看地肥,莊稼跟藥都是吸收養料的關鍵時刻,追肥的事一點馬虎不得。一拔,跟著英英給莊稼鋤糙,藥長得歡,糙也長得歡,幾天不進地,糙就壓過莊稼和藥了。自從門板的事後,英英突然跟他不說話了,原本晴朗的臉,也陰了。白日裡見著他,低著頭走,遇事非要問他了,自己不過來,打發別人問。到了夜裡,那道已經暢開的門,原又關上,雖說不拿槓子頂,但她用臉色頂。拾糧好生後悔,那些日子,他是明顯感到英英變化的,特別是裡屋門豁然打開的那個夜晚,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言表,真想抱起鋪蓋,學別的夫妻那樣,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裡走,他又怕,腿腳也不聽使喚。平日裡想著盼著,眼巴巴地望著,機會真的來臨,他又矛盾重重。拾糧擔心,要是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她突然甩個冷臉子哩?或者,鼓足勇氣上到炕上,讓她一腳踹下來呢?總之,拾糧很猶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槓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第五節

    門板這件事,老丈人做得過分了,傷著了英英。拾糧想先緩些日子,讓英英緩過勁來,於是這些個夜,他索性不去那屋,就在老丈人給他指的新屋裡湊合。反正白日乾的活歡,把身子累透了,夜裡只要把頭擱枕頭上,呼嚕就出來了,這樣反倒輕鬆。

    還有一拔人,拾糧把他們交給了自己的爹來路。大糙灘山腳下新墾的地,今年沒敢種藥,全種了苜蓿和豌豆。院裡的羊起來了,拾糧又偷偷去了趟藏區,打聽下十幾頭白氂牛,這院裡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白氂牛。哪一天把它們買回來,就得餵糙。所有的計劃都在他腦子裡,他想一件件落實。他安頓爹,苜蓿不能長得過高,差不多就割,割了再種別的。豌豆的糙要鋤乾淨,還要留神不能讓苜蓿欺了,這豆種下是冬天給牲口當料的。

    眾人埋頭幹活的時候,拾糧會冷不丁抬起頭,朝四野里看。這個來自西溝窮苦人家的兒子,眼裡已能裝得下整個青石嶺了。他的目光,已不再是當初跟著老五糊走進大糙灘時那種顫顫驚驚的目光,從容,鎮定,而且還透出一覽眾山小的氣概!

    水二爺也會從遠處突然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拾糧,盯著盯著,一張老臉上就會溢出激動不已的笑容。

    拾糧帶著水二爺交給他的銀子,從藏區趕來二十頭白氂牛的這天夜裡,青風峽的大戶們意外收到了黃羊的帖子,這帖子跟發給何家的不同,何家是索命的帖子,水二爺收到的,卻是一張控訴書。黃羊歷數了官府的種種罪跡,並痛罵蔣介石背信棄義,掉轉槍口打自己人,號召大戶們覺醒起來,不要再上曾子航之流的當,要把有限的藥品和物資捐給最需要的人。

    水二爺看完,輕輕一撕,帖子的碎屑舞在屋裡。

    水二爺已越來越懶得理這些事了,包括院裡的馮傳五,他也是當空氣一樣,馮傳五叫喊得凶了,他理一下,偶爾也賞給他一根羊腿什麼的,好讓他閉嘴。叫喊得弱了,就當他不存在。整個春季到夏季,水二爺心裡鼓盪著一股野心,這野心跟當年初到青石嶺時還不一樣,當年他是為賭一口氣,想在青石嶺上活下命來。現在呢,他是想把他的青石嶺徹底變個樣,不僅青石嶺,有時候他會異想天開的,把東西二溝,甚至青風峽,都納入到他的野心裡。於是,一幅更波瀾壯闊的畫面在他眼前盛開,畫面里橫溢著藥的芬芳,他看見一望無際的中藥,從青石嶺蔓延開,順著姊妹河,一路蔓延下去,遼闊下去,也壯觀下去。他已打定主意,等東溝何家再被老二何樹楊折騰些日子,折騰得家底快要淨了時,他會親自去一趟東溝,跟何大鵾這個老賊認真談談。是該談談了,這麼多年,他們還沒坐在炕頭上,就日子兩個字,好好地談一談。他想,專員曾子航送回來的銀子,足以讓何大鵾這個老賊動心。不動心也由不得他,只要他水老二想做的事,還沒一件做不成!到時候,東溝就再也不姓何了,會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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