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死丫頭,遲早會叫出禍來!

    酸菜醃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陣子。乾糧倒是現蒸,蒸饃的事,英英不上心,學過兩次,不學了,扔下話:「這活你們做吧,我笨,學不會。」於是就由吳嫂和狗狗來完成,兩人心情好時,這乾糧,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煩心事,蒸出的饃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爺剛一吆喝,吳嫂的步子就急著往半山腰裡奔,不是她急著吃,是不放心水二爺。她要不去,水二爺能酸菜就著干饃,一肚子吞下好幾個。啥上都跟年輕人比哩,遲早得比出病。吳嫂背著人從藏區里弄來些蘇油,又從老家帶來些紅糖,她要用熱茶把蘇油跟紅糖沖開,饃泡化,這樣吃下去,胃裡才舒服。

    地里的人先後都到水二爺那裡吃午飯去了,人一走,狼老鴉台就靜下來。狗狗每天等的就是這時候,只有這陣,她才能跟拾糧哥說上會話。可這死人,話也像是讓母老虎嚇盡了,問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話就那麼金貴,多說一句把你少掉了?

    對了,狗狗背地裡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氣,她會母老虎母老虎罵上幾十句。這陣,她又望著遠處水英英的影子,開始罵了。罵著罵著,突然轉向拾糧:「你倒是說話呀,賊把氣偷了還是咋?」

    拾糧呵呵笑笑,不理她,沒法理,她問的那些話,拾糧真是沒法回答。

    可她還是問。

    「昨兒夜,是門板還是炕?」

    拾糧哪能回答,她死追著問,問急了,拾糧氣氣地道:「門板。」

    「跟誰撒氣哩,又不是我讓你睡木板,活該!」

    她嘴一鼓,裝出很生氣的樣。

    拾糧弄藥的手,忽然僵住了。

    這是個秘密,不該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讓狗狗這死丫頭知道了。知道了還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實里落,仿佛不落實,她就不甘心。

    拾糧扔了手裡的貓兒抓子,前走幾步,蹲在糙疙瘩上生起氣來。他在生狗狗的氣。

    狗狗攆過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說,說啊!」

    「到底說啥麼?」拾糧滿臉脹紅,生怕這拉拉扯扯的動作被人看見。狗狗卻不管,死攪蠻纏的樣像是把拾糧往絕境上逼。拾糧一把甩開她:「我說,我說還不行麼?」可等了半天,拾糧說出的,卻是:「你再敢提這窩心事,我一輩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誰叫你沒骨氣。」

    一個骨氣,把整座山都說啞巴了。拾糧踟躇地離開,蹲在遠處的山樑子上,心裡,忍不住就響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門:

    一根兒的竹竿兒一十二個節小男子出門一十二個月颳了一場冷風下了一場雪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熱好出的門兒不如呆在家不出那個門來就活不下在家的人兒三輩大一出門兒就是孫疙瘩孫疙瘩倒也是不打緊打緊的是我小男兒的心誰都說我在金里睡來銀里滾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開窟窿白天黑夜的我沒命地苦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我窯洞裡受寒的爹和母恨不得一頭把天撞死狗狗這邊,也是久長的無聲,每每拾糧哥這樣,受痛的還是她自已。無數個夜裡,她蹲在星空下,眼望著南院,心裡,如刀絞似的痛。

    太陽那個出來一點點紅照住南山雪壓城松樹的林廓點到兒點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山的松柏半山空月亮上來兩點點紅歸住那房沿兒要端成烏木的椽子上點到兒點茶房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間的房子半間空銀燈那個照上了三點點紅照住那個窗台子土裝成松花枕頭上點到兒點結婚的被窩上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床的被窩半床空桌桌兒上來四點點紅照住那個炕沿兒雙端成陽頭筷子上點到兒點菜菜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壺兒里沒酒留不下個人鏡子上來了五點點兒紅照住那個模樣兒粉妝成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少淡顏色我少擦粉少淡顏色我少擦粉……正午里,山坡上,瀰漫著小男子出門傷心的聲音。

    夜,黑騰騰地壓下來。夜總是來得那樣及時,那樣不可抗拒。拾糧心裡,是最怕這夜的。他寧願一生不要這黑夜,那麼,他將是幸福快樂的。

    黑飯一吃過,拾糧就不是白日裡那個拾糧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好像被什麼擠壓著的人。他在院裡東磨磨,西蹭蹭,該做的活搶著做,不該做的爭著做。但活總有做完的時候,做不完的,也讓夜擋在了明天。拾糧站在院裡恨了會天,天讓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灑下來。最後,他還是恨不過天,院裡的人都進了屋,水二爺的目光,已打牆頭上爬過來三次,再不進屋,怕是水二爺的腳步,就要走過來了。

    屋是套間,去年開春,水二爺就將南院這半邊隔給了他們小倆口,還把兩間小房子打通,說過去是英英一個人,現在多了雙腳,地就顯得窄邊。拾糧心裡,卻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還能抱著被窩上別的屋睡,這一打,就把他分房門兒另睡的路給打斷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們的睡,就成了秘密。當時,拾糧心裡還撲騰撲騰的,既含著喜,也含著怕。他並不敢把水英英當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實實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這個詞,拾糧的心就要飛起來,飛到水英英那邊去。他矛盾著,痛苦著,幸福著。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攬在懷裡,哪怕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或者聞一下她身上的香氣,他也知足。但,另一個心裡,他又那麼不安,那麼懼怕。炕沿上這位頂著紅蓋頭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個下人,哪裡敢碰得?

    那個夜晚著實把拾糧煎熬死了,十六歲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鄉野里地頭上這種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時不時地要拿些溝里偷雞摸狗的事給嘴解饞,什麼張老二夜裡翻王寡婦的牆頭拴斷了腿,李三家老二讓秀秀家的勾到了溝里,都是些葷得不能再葷的事。後來吳嫂喊著要圓房,圓房兩個字的意思,拾糧更懂,妹妹拾糙不久前就在這院裡跟寶兒圓了房,儘管是陰親,但吳嫂還是按陽親給圓的房。拾糧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臉也火紅火紅的,等吳嫂鬧騰完,走了,屋子裡就剩了他跟英英時,他就……沒想到,英英給了他那麼一句話!

    那句話等於把他打進了地獄裡。當天夜裡,拾糧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裡,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間破房子,拾糧知趣地抱起鋪蓋,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後來,水二爺好像起了疑惑,還拐彎抹角問起他這件事,臉紅心跳中,拾糧失口否認。為了不讓水二爺瞅著破綻,也為了不給老人添新的負擔,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門板折下來,夜裡當炕睡。

    原以為,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關起門來的事,是他跟英英兩口子之間的事,外人不會曉得。誰知狗狗這死丫頭,楞是把破綻看了出來。

    拾糧在院裡磨蹭得終於不能再磨蹭了,就硬著頭皮往屋裡走。

    水英英已睡了,裡間那道門拿槓子頂著,從他把門板挪到屋裡那天起,英英就開始頂門。英英別的方面都好,都把他當男人,外人看著他拾糧也像男人,獨獨這件事,到現在也不讓步。拾糧想不通,其實不頂又能咋,他還敢硬闖到裡頭?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給他那句死頭子話後,他的心思就滅了,真的滅了。拾糧躡手躡腳,摸到了自己的門板上,門板以前是折起來的,上面還要掩蓋點東西,現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鋪了些麥糙,又從哪裡翻騰出來兩張羊皮,給他當褥子。去冬雪後,英英又從東溝大姐家要了兩張黃狗皮,鋪在上面,著實子熱,熱得拾糧徹夜睡不著,只能坐起來,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糧總算是在水家大院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