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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查滿兒聞訊趕來,已是又一個後晌,一看後院裡破布單裹著的五具屍體,查滿兒的槍聲便震響了青風峽。
斬穴人來路也失了蹤,怎麼也找不到,五具屍體在院裡又躺了兩天,還是找不到人斬穴。最後,查滿兒指著何家父子說:「你們不是人啊,去斬!」何大鵾剛要梗起脖子反駁,查滿兒就說:「不斬也行,那就讓屍首停著,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熬得過誰!」
東溝里,雪地上,何家父子拿著杴和鎬,背著兩背簍取暖用的干牛糞,一步一哭地往墳灘上去。
又一場雪無聲地落了下來。漫天漫野。
早已結冰的姊妹河在雪中呈現出另一番景色,宛若一條不服輸的狂龍,耀眼地伸向天盡頭。
水家大院,拾糧早早地起來了,默默地走進後院,提起掃帚,清掃院裡的積雪。拴五子聽見響動,從屋子裡探出頭,見是拾糧,原又將頭縮回去,縮回熱被窩裡。拾糧跟英英成婚,除下人狗狗一肚子怨氣外,拴五子也是一肚子怨氣。拴五子原以為,拾糧跟水英英過不上三天,就會被水英英趕出洞房,沒想,婚後的水英英突然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媳婦,不但對拾糧好,對院裡下人,也更好了,昨兒個他還見,水英英從南院端出一盆紅棗,挨個兒讓下人吃,一張嘴甜甜的,叫誰都親熱,真讓人看不出,她是以前那個水家三小姐。拴五子也想討一把,剛走過去,水英英就把臉上的笑收起,換了一張冷臉,沖邊上的小伍子道:「小伍子,把剩下的這幾個拿去給狗吃,我水家養啥都養不好,就老黃狗還知道主人的好。」小伍子這狗日也狠,真就把紅棗端去,倒給了大黃狗。拴五子羞臊的,真想抬起槍,沖他們臉上挨個兒打一槍!
天真冷,拴五子又往嚴里掖了掖被窩。
拾糧將後院的雪掃堆,進了馬廄。真是一個瘋子,一場婚結得腦子有了毛病。這是拴五子沖馮傳五說過的一句話,馮傳五也這麼認為。婚後的拾糧突然迷戀起馬廄來,讓馮傳五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認為他是結婚結出了毛病。馬廄里早已沒了馬,連頭驢子也沒了,萬忠台水老大那頭老疙瘩,趕在落雪前原又讓水老大牽了回去,整個馬廄,就顯得空蕩蕩的。可拾糧像是沒長眼,老以為馬廄里還實騰騰的,從婚後第二個早晨,他的腳步便第一個來到馬廄,先是把馬廄掃兩遍,然後灑水,然後像以前一樣,拿個梳子,挨個兒給馬梳鬃毛,他梳毛的樣子又滑稽又古怪,曾惹得下人們圍住他看,就連婚後不正眼看他的狗狗,也被他逗出一片笑。可拾糧不覺得,他梳得極為認真,像是馬就在他眼前。他梳啊梳啊,把原來的工課重複一遍,然後背起背簍,將槽里的糙背到糙棚里,再背來新糙,認真地添上。如此這般,一直重複到了今天。
這大冷的有雪的早上,招女婿拾糧又開始給馬梳鬃毛了。吳嫂抱著膀子走進後院,見他兩隻手在空中亂舞,擔心地說:「糧,別掃了,回屋去吧。」
拾糧聽不見,他掃的位置,以前拴著英英的座騎山風。吳嫂站了一會,兀自出去了。不大工夫,水二爺拐著一條瘸腿來到後院,認真地、仔細地盯住拾糧看,看著看著,水二爺臉上露出了笑。
南院裡,水英英也起來了,她沖滿眼的白雪呀了一聲,這一聲呀的,雪都沖她笑了。婚後的水英英,一改過去那種想穿啥就穿啥的毛病,她把自個的馬裝、藏袍全都鎖進箱子裡,按峽里的習慣,老老實實穿了一件對襟小紅棉襖,還有一條寬鬆的青布褲子,裡面裹著吳嫂婚前趕做的綢布棉褲,這身小媳婦的裝束,立馬讓她老了許多,也笨拙了許多,看上去,真就像個小媳婦了。她把剪短了頭髮藏在一塊水紅色的頭巾里,也把女兒家的秀氣和羞澀藏在了頭巾里。婚後,水英英像個主婦一樣主持起家裡大小事兒來,廚房她要操心,後院她要操心,上院爹的吃喝她也要操心,包括下人們每頓吃啥,也由她說了算。誰要是敢背著她亂來事,她嘴裡,隨時會崩出幾句難聽罵人的話。婚後到現在,狗狗挨的罵最多,吳嫂也挨過幾回。她再三說,以後爹的飯由她來端,吳嫂老是記不住,每每飯一做好,自個就像以前端了碗去上房,結果,就招來一頓惡罵:「你是豬腦子啊,安頓的事記不住?」
現在,吳嫂把這些話牢牢記下了,沒有新娘子水英英的允諾,她是不敢往上院去的。
新娘子水英英沖一眼望不盡的白雪出了會神,伸伸胳膊,踢踢腿,徑直走過去,拿起掃帚,開始掃雪。白的雪,紅的人,粉嘟嘟的嫩臉兒,映得南院突就妖嬈起來。
第九章 門板
第一節
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槓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綠色再次染滿青石嶺時,拾糧帶著幾十號人,正在跟節氣搶時間。
這已是青石嶺種藥的第三個年頭,拾糧的手藝已相當嫻熟,就連水二爺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點頭。半年前一場秋雨里,青石嶺來了一輛神秘的馬車,車上跳下幾個掛盒子槍的,不容分說就將曹藥師跟劉喜財帶了去,等馮傳五的人醒過神來,那輛馬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去,便沒了任何消息。去年的採收和今年的種植,就全落到拾糧身上。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眼下立夏剛過,芒種還未到,嶺上嶺下,已是墨綠一片。今年的拾糧像是發了狠,水二爺也發了狠,青石嶺百畝山地,全弄成了藥材,這還不夠,拾糧又讓自己的爹帶著西溝的人,將大糙灘靠近山腳的一大片兒,全開成了地。藥材也由原來的十幾種添到三十幾種,其中有五味,是拾糧在糙灘上找到的,雖然還叫不上名,但他心裡有數,這些糙,不比喜財叔帶來的那些輕賤。
斬穴人來路是年過後來到青石嶺的,水二爺說:「來吧,我水老二前後對了三個親家,沒想,落難時能靠住的,還就你一個斬穴人。」來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爺這句話。
水二爺早已從生死劫中熬了過來,誰也沒想到,萬般無奈下促成的一門婚姻,居然讓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糧起早貪黑從不閒著的腳步,讓水二爺從垂死中看到了生機,有一天他走進南院女兒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轉磨著看了看,跟英英說:「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個跌倒自個爬。這院,咋個毀了,還得咋個讓它火起來。」
正在學著簸糧食的水英英停下手裡的活,目光痴痴地在爹臉上盯了好長一會,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說,一院的人,總得活下去。」
水二爺被英英的話感染,激動地說:「對,得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以前好。」水英英從屋裡搬出一個小凳子,讓爹坐。水二爺十分開心地坐下了,東一句西一句跟女兒拉起了家常。水二爺的精神氣,其實就是在跟女兒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復的。他發現,不愛說話的女婿拾糧,越來越像一棵樹,不為人注意的,悄然間就給長了起來,長得能撐起水家這片天空了。光有這棵樹,水二爺還不至於這麼高興,樹之外,他還看到了一大片綠葉,這葉子,就是自家女兒英英。你想想,女兒都學著簸糧食了,前幾日他還看見女兒在茅廁里起糞土,這些髒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吳嫂跟狗狗乾的,現在女兒從她們手裡搶過來,自己干。這就說明,女兒已真真實實接過這個家,開始用力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