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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驢兒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馮傳五眼看著要回來了,吳嫂,卻還僵在那兒,兩隻多少年都流不出淚的眼裡,浩浩蕩蕩奔湧出一段陳年舊事……吳嫂眼裡奔出的,是水家兩兄弟的恩仇!
當年,水家在萬忠台發財,水老二不學好,扔下家裡那麼多產業不管,四處亂浪,等回到萬忠台時,竟染上了大煙。水老大一氣之下,將他驅出門外。水老二也算個有種的人,竟就沒跟水老大吵,沒跟水老大鬧,只留下一句死頭子話:「我水老二要是再回來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這麼著,十七歲的少爺水老二大寒天裡穿個單汗褂,跑到青風峽東溝何家討飯吃。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偏要受這份不該受的罪,誰個聽了不說他是活該。偏是,他就能賭這個氣,能受這份苦。東溝的財主何老東家可不是個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沒幾個。偏是,十七歲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還受得很好,很得何老東家賞識。誰也沒想到,浪跡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煙的同時,也學得不少絕活,泥牆,盤灶,在油坊當巴佬,給家裡提煙囪,沒一件事能難住他。時不時給何家露一手,就讓何老東家驚得咂舌。如果他能務下心來學學莊稼地里的農活,沒準,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個農田地里收不住心的人,一讓他下地幹活,他脖子裡立馬痒痒,心思,整天就動在歪門斜道上。何家財勢正大時,他居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何老東家在青石嶺墾荒種罌粟,還說他會這門手藝,惹得當時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鵾提上棍子就要打他,罵他再提大煙兩顆字,敲斷他的窮腿。水老二不服氣,硬要跟何大鵾理論:「種大煙有啥不好,只要自個不抽不吸,來錢不比莊稼快?」年輕氣盛又嚴格秉承了父親莊田地才是正業的何大鵾不容分說,就領著下人將他驅出東溝,兩年的工錢一分沒給。水老二不甘心,冒著真被打斷腿的危險,跑來跟何老東家討說法。何老東家也是恨鐵不成鋼,長嘆一聲道:「虧我白疼了你兩年,你啊,學好是個材料,學壞,可就羞死先人了。這麼著吧,我給你一頭毛驢,幾斗糧食,再帶些農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嶺給我種出一片田,我把整個青石嶺給你。」
「真的?」
「我何某人說話,向來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鐵。」
「那你給我留個字據。」
何老東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沖你一個下人,還知道跟我要字據,我立給你。」當下,就白紙黑字,唰唰唰寫了一張,還請了證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著它,端詳了半天,長笑一聲:「何老東家,怕是你將來悔得腸子要青哩。」笑完,趕著驢兒去了。
這一去,就有了青石嶺的今天。
第二節
青石嶺上罌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驚聞,一向壯實得像頭氂牛一樣的父親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萬忠台那邊天天有口信捎來,要他立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著心子,站在青石嶺上,寧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裡咽淚水,人,就是不肯回頭。幾天後,他就聽說哥哥水老大把新過門的媳婦給休了。
糙兒秀是父親得急症前三天抬進門的,三天的喜日子剛過,公公就給躺炕上起不來,四處問藥求醫時,酸茨溝的蠻婆子找上門來,一番通說後,原因找到了,水兒秀是個掃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兩個賊星星落下,一個,落在了溝里,一個,俯在了糙兒秀身上,這一下,糙兒秀成精了,不但剋公公,還要剋水老大。眾人的疑惑中,蠻婆子唾沫橫飛,說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萬般矛盾中,他做出決定----休。
來自沙漠邊上土門子的糙兒秀哭了一鼻子,抱著娘家來時陪的紅包袱,最後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騎著一頭灰驢兒,一邊走,一邊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時,就有神婆子說,她這輩子,命苦哩,七溝八崖的,等著她,跳過去是福,跳不過去,等著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頭長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門,她呢,十七了,轉眼就十八了,居然,連個腳蹤都沒。對著鏡子看,一張臉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點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罷了,一看連自個都要喊出聲,天呀,這等身段,怕是嫁到涼州城都不會遭人嫌彈。左等右等,終於,水家上門了,糙兒秀樂的,萬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業大,一溝兩窪的莊稼,怕是幾輩子都吃不完哩,原來前腳子冷,是專為後腳子留路哩。誰知,眉開眼笑地嫁過來,還沒樂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著,就聽到了休。
「休,你個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壞了,卻偏要怪我,嗚嗚----」灰驢兒噔噔,糙兒秀哭得越發恓惶,想想以後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盤道上,正打算下驢,前面突然堵了一個人,也牽著頭驢,驢上,馱著兩小捆罌粟花,耀眼的罌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給照亮了,照艷了,照得糙兒秀剛才還蒙著陰雲的臉上紅光爛燦。
「你是誰,擋我做啥哩?」糙兒秀忍住羞,問。
那人不說話,只盯住她望,望得糙兒秀臉越發的紅,越發的嬌羞。
望夠了,再望就把糙兒秀望得要鑽地fèng了,才問:「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嶺?」「你是……跑了的老二?」糙兒秀驚的,早就聽說水家有個老二,人不吃的飯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門子一帶,把他傳得比土匪還邪乎,她還想,這輩子怕再也沒緣見著這個老二了,沒想,竟在這裡給碰上了。
水老二沒點頭,也沒搖頭,眼,一刻也沒離開過糙兒秀。「問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兒秀哪還敢疑惑,剛才還尋思著,要在哪達尋死哩,這陣,竟一點也不想死了,羞紅著臉緊忙點頭,手,已觸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將她抱起來,就往自個驢上扔,嘴裡還說:「我就不信你是個掃帚星!」
兩捆子罌粟花抖開,還沒等糙兒秀反應過,這人,已成了個花人,頭上,身上,甚至腳上,全成了芬芳的罌粟。那一年的罌粟,分外的妖嬈分外的多情分外的鬥豔,一下就讓整個山谷濃郁得化不開了。水老二縱身上驢時,又惡惡地說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驢蹄兒噠噠,一對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糙兒秀眼裡,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見了。
父親終於死去,好強了一輩子的父親沒能因水老大休了糙兒秀而躲過一場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場厚雪裡。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喪的腳步,其實,沒有這場雪,水老二也不見得要去。這個被水老大詛咒了千遍萬遍的人,終於落下一個不孝之子的惡名。好在,也就在這場大雪裡,掃帚星糙兒秀開了懷,她邁著行走起來已略略有些艱難的步子,站在厚雪裡,眼睛盯住萬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臉上,化成一種形似於淚水的東西。身後,她的男人水老二雙手死死地抓著兩團雪,往碎里碎里捏。
萬忠台的奢侈與富貴因父親的離去而漸漸散開,仿佛,那一團富了水家的脈氣,被父親暗暗帶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轉的趨勢開始走下坡路。相繼失去妻子和父親的水老大整日裡渾渾噩噩,給人一種頹敗潦倒的錯覺,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不幸的是,接連幾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嶺上水老二熱火朝天奔日子的時候,萬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詛咒,已走不出自個擺的迷魂陣。就有一天,他騎著家裡惟一剩下的一頭青驢兒,乏沓沓地來到青石嶺,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這活靈靈的綠色,張開鼻子,嗅嗅空氣里四溢的罌粟香,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怨怒,跳下驢就罵:「水老二,你不是東西,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