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頁

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野魂溝是個亂葬灘,除了東溝何家不在這溝里埋人,東溝死了人,都往這兒擠。那墳密密麻麻的,除了來路,沒人說得清它的主兒,溝里還有人連著幾年把紙錢燒錯的呢。

    來路是在太陽影兒落時來到野魂溝的,按斬穴的規矩,寡婦的墳須得太陽落定後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個鬼魂不答應,破遲了,他男人又急。來路點上煙,等太陽完全落下。這時候,他腦子裡冒出些事兒,大都跟這野魂溝的墳有關。細算起來,這野魂溝的墳,多半是他斬的,除過天荒年間,來不及斬,死了人一古腦兒就往裡撈。平常,還是很講究的。來路清清楚楚記得,東溝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斬了二尺,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當年五麻子給他fèng皮襖,硬是把一張羔子皮換成了老羊皮,來路跟他理論,他竟然打了來路。那一巴掌,來路現在還痛。左邊崖底下張十二的墳,他往西斬了二寸,這穴,就有點歪。也是張十二欠他的。年輕時候,來路看上西溝的桃桃,想娶進門做個伴,話都說好了,沒想讓張十二插了一槓子,楞是把一樁好事兒給攪了,害得來路打了一輩子光棍,到現在還沒嘗過女人是個啥味。虧啊!不給你斬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沖張十二躺著的方向瞪了一眼,還不解氣,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後人,沒一個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來穩穩噹噹的,誰知讓何家的騾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襠里,嘿嘿,廢了。來路又往東瞅,這東邊的墳,他做的手腳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樣命苦的窮人。惟一他沒放過的,就是二嬸男人毛六。為這事,來路後悔了半輩子,有時真想偷著把毛六的墳挖開,重新斬一次。可那時,怪不著來路呀。一個坡上住著,他在坡頂,毛六在坡下,本來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說,來路家的廊檐水淌下來,進了他家院,沖得他家不安寧,非要來路搬到坡下。喲嘿嘿,我家哪有個廊檐水啊,就那兩孔破窯,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窯里,能淌外頭?為這事,毛六跟他鬧了半輩子,鬧得二嬸那麼好的關係,都僵了。後來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嬸。毛六的話就更毒:「才好哩,這才報應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聽聽,這叫人話麼?話說完沒幾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窯里背煤,一炮點啞,二番跑去點時,啞炮轟然響了,把自個炸飛了。斬穴的時候,來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動點兒手腳?想想毛六,這手腳得動。想想二嬸,又覺不該。矛盾來矛盾去,就那麼稍稍動了動,穴壁上留了個疙瘩,外人輕易看不出,但來路心裡清楚。這以後,他便過得提心弔膽,生怕二嬸家有個不安寧,還好,幾年下來,相安無事,來路放心了,心想一個疙瘩興許管不了用。正高興著,二嬸突然喚:「腰痛。」來路起先沒在意,一般說,穴里動手腳,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兒女上,二嬸家沒兒女,這報應就談不上。誰知過了兩年後,二嬸的腰突然彎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個鍋!

    媽喲喲,這事兒,真不是隨便做的!

    來路悔得腸子都青了。

    太陽終於完全地沒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黃昏泄來,染得整個山嶺血淋淋的紅,來路想,是時候了,這天色叫老來福,是對亡人的一種安慰,意思是這人老運好,亡運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來路甚至想,要是自個落氣後趕上這麼好的天色,該多好。啥福也不如老來福,啥運也不如亡時運。來路提起了杴,沖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遠了,土主爺爺閉眼了----」

    三道子黃香點起來,三張黃表紙燒起來,一塊大紅被面掛起來。

    來路虔誠地沖自己挖下的那杴濕土磕了個頭。

    地是濕地,土是鬆土,十月里斬穴一點不費事,來路邊挖土邊朝四下看。黃昏里的野魂溝格外有景致,那些藏在亂糙中七起八伏的墳古堆,簡直就像一個個跳出來跟他喧謊的人,這些人活著時不拿他來路當人看,現在睡下了,緩下了,才知道,他來路是個人物,這人惹不得,都想討他的好。來路嘿嘿笑笑,有點惡作劇地說:「我把你些睡不著覺的,吃了虧才明白,遲了。」

    晚霞漸漸退去,夜幕許許拉開,站在穴里的來路早已專心致志。斬穴比不得干閒雜,一旦斬破地皮,斬穴人就得凝住神兒,杴隨心動,一杴也不能挖錯地方。老寡婦的墳是老墳,她男人就在邊上緩著,這陣兒,怕是蹲墳頭上睜眼望哩。來路更不敢分神。都說,她男人活著的時候,厲害著哩,這東西二溝,沒誰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凶,是怕他那雙眼,那雙眼據說能把人心裡的小九九小算盤都給望見。可惜了,年紀輕輕,就讓一場病給害沒了,都說他是聰明死的,來路不信,人能聰明死?

    來路斬了一陣,穴到半人深時,停下,身子往穴中線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雖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視線,但,照山那個方向,卻印在心裡,就是閉上眼也不會看錯。這穴,還有一個講究,得順著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斬,俗語說得好,前有照山,後有靠山,中間再有個南牆彎彎,這穴,就是好風水了。但,穴又不能斬得太正,斬太正,於事主家好,於斬穴人,不好。來路這陣兒,就是想避開正向,讓穴儘量跟中軸線差開一點兒,但又不能差得太離譜。這是老寡婦的穴,換上別人,來路才不這麼細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來,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婦不行,老寡婦是個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個還在肚子裡的娃給拉扯成個人,容易麼?憑這,他就要給老寡婦斬口好穴!

    剛定好向,正要下杴,墳地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路起先沒在意,以為是風,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真,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到穴里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斬偏了,沒在正向上,跳出來嚇唬我?來路忙說:「當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斬到正向上,我娃,啥運也就沒了,你還是給我娃留條後路吧。」說完,打懷裡掏出張黃表紙,點燃,一陣風襲來,撲地將他手裡的黃表紙捲走。夜越發的黑,黑得人看不見天在哪,山在哪,來路側耳細聽,那聲音沒了,真沒了。看來還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張表紙就打發了,也沒多聰明麼。正這麼想著,猛一抬頭,一個高高的黑影兒立在墳上,清清楚楚,嚇得他媽呀一聲,扔了杴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腳底下都是鬆土,使不上勁。來路再次把目光投過去,天呀,斬了一輩子穴,哪有讓人家堵到穴里的?他撲通一聲跪下,掏出黃表紙,通說起來。「亂鬼亂神的走開,我來路活了一輩子,沒坑過人,沒害過人,沒沾過誰便宜,就算在穴上動點小心思,也是圖的一口氣,至於他家發生啥事兒,跟穴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不通說還好,一通說,黑影兒直直地打穴沿上跳下來,撲向他。

    來路嚇個半死。

    第二節

    穴上跳下的,不是鬼,也不是神。等來路摸著是個活生生的人時,穴里響出一個聲音:「叔,是我。」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