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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小伍子聞聲朝地埂上走來,這是一個年紀稍稍比拾糧大一點的山裡孩子,不過個頭長得高,人也橫實,皮膚細白,不像拾糧那麼苦大仇深,一看,就討人喜歡。仇家遠記得,他曾經跟小伍子喧過一次,其實這孩子苦著哩,打小沒了娘,爹帶著他在水家大院當長工,所以他算是在水家大院長大的。有一年峽里鬧瘟疫,死了不少人,他爹也沒逃掉,最後讓一把火燒掉了。此後,他便像水家的孩子一樣在這院裡長大,小時給水英英當玩伴,挨了不少欺負,長大後,主動跟小姐拉開了距離,規規矩矩做起下人來。應該說,水二爺對他的感情,要比拴五子好,只是他沒拴五子那般機靈,嘴也沒拴五子會說,慢慢地,拴五子成了院裡的紅人,他呢,還是老樣子,受院裡人不受的苦,穿院裡人不穿的衣裳,偶爾地,也讓水英英拉去,陪她練馬術,不過每次都是鼻青臉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直到來了拾糧,他的地位才稍稍高了點。
「仇……副官,你……叫我?」這孩子,一見仇家遠就口吃。
副官仇家遠笑笑,小伍子往地邊來的這個工夫,他心裡,已打定了主意。青石嶺護藥隊是快到十月末的時候成立的,副官仇家遠精挑細選,從四十多個幫工和下人中選中八個,都是跟小伍子差不多一般大的。誰也沒想到,仇家遠讓小伍子當了隊長。這一天,他帶著護藥隊,在糙灘上練走步。走步有啥練的?
包括八個護藥隊員在內的所有人都覺仇家遠是在耍兒戲,可一等到了糙灘上,真讓他們按指令走,才發現,這八個人,真是不會走步的。
就在護藥隊員們在糙灘上洋相百出引得糙灘上一片笑聲的時候,糙灘對面的嶺上,狼老鴉台往東幾百步處,兩個影兒站在一株奇糙前。
這糙真的有點奇,不高,剛伸至人的膝處,精很細,比芨芨略粗點,葉子卻碩大,一株上只生五片葉,一片葉就有手掌大,傘狀。頂部結花蕾。這花越發奇,你要是不留心,是很難看到它開花的,它似乎在瞬間綻放,等你跑過去,花蕾又成了原樣。藥師劉喜財也是極偶然的情況下看到它開花的,就那麼一閃,紅艷艷的,極扎眼,等撲過去,紅沒了,花蕾一羞一羞的,像少女染紅的臉。
這糙極稀奇,這麼大糙灘上,他們只找到六株,藏在眾糙中,一點也不顯眼。如果不是那偶爾的一紅,你是很難發現青石嶺有這種糙的。
藥師劉喜財是在回家為母親守孝的日子裡,踏訪了周圍不少高人,又翻遍了家裡的藥典,才知道,這糙叫尿毒糙,是一種罕見的糙藥。據父親傳給他的手抄本記載,尿毒糙,多年生糙本,藏於眾糙中,生長期三至十一月,花期不定,花極艷。秋季採挖,葉有微毒,精劇毒。其精葉曬乾,可做中藥,對止血有特效。根部曬乾後用硫磺水煮沸,去毒性,可再生血。
憑父親的手抄本分析,父親生前是見過這種糙的,可惜他的經驗和能力沒能幫助他完成這種糙的研究。劉喜財感到遺憾。
但現在,他終於見到這種糙了,而且,找到了六株。
「叔,是采還是不採?」拾糧問。
「娃,先不採,我們再找。」
說完,兩人戀戀不捨地離開那兒,又往前走。
藥師劉喜財慶幸這生能遇到拾糧,這娃,是個人精!甭看他外表老實木訥,心,透靈著呢。對藥,簡直有天分。藥師劉喜財一想這個,就激動得不成,十六歲的拾糧簡直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寶,一個專門為藥來的精靈。嘿嘿,精靈。能在這滿山滿嶺的野糙叢中,覓到尿毒糙的,不是精靈是啥?敢豁出自個性命,嘗尿毒糙的,不是精靈又是啥?天老爺,藥師劉喜財不敢想下去。那一天,就是拾糧打死線線上掙扎著活過來的那一天,藥師劉喜財一把抱住拾糧:「娃,你不是人,你能掙彈著活過來,一定是藥神轉生下的,娃,你是叔的寶啊。」拾糧哽咽著,道:「叔,是你救了我。」
「叔沒救你,叔也救不了你,叔這點本事,哪能救得了人。知道不,是老天爺不收你,讓你干好多好多的事哩。」
叔侄倆就這樣激動著,慶幸著,熱淚流了好幾串子。末了,拾糧掙彈起身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叔,奶奶呢,你這趟去,救下沒?」藥師劉喜財忽然不激動了,僵住身子,半天,道:「娃,甭問了,人的陽壽是有數的,到了該去的時候,就得去。」
拾糧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這些日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除了收藥,剩下的時間,都在找藥。兩個人幾乎都認定,這青石嶺,不只是個生長牛羊的地兒,滿山滿嶺的糙,指不定哪一種就是神糙。老天不負苦心人,除了六株尿毒糙,他們還找到七種毒糙。老天爺就是怪,把個糙生得怪怪的,越是毒性大,偏就越能治病,藥典上也有不少這樣的記載,糙無毒而無性,無性便只能是糙,因毒而凝聚靈氣,因靈氣而成精華。世間之理,誰能說得透,以毒攻毒,怕是最沒道理的理,偏是人之百病,順著這理兒尋,都能尋到醫治的方法。
藥師劉喜財一邊說著理,一邊,往嶺的高處奇處尋。但凡貴重的糙,十有八、九生在這奇處險處。怕,這又是一個理。
一個怪驚驚的消息猛乍傳到東溝何家裡,驚得在院裡捶菜子的何大鵾一個坐古墩,半天,撐起身子道:「啥?」
何家種的菜子不多,何家一向對菜子啊豆類啊不感興趣,認為種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是在浪費地,每年只在地埂上象徵性地點一些,秋季收了,拿回院裡捶,也不到場上打碾。這一點正好跟水老二相反,水老二能捨得大塊的地,種出滿山遍嶺的油菜花,站在山巔上,望著滿世界的油菜花在風中婀娜,水老二就覺這輩子沒白活。當初他種罌粟,也是抱著這心理,他太愛罌粟的那種花了,那花要是鋪天蓋地開起來,這世上,還有別的花嗎?嘿嘿,沒成想,讓他歪打正著,美美發了一筆罌粟財。何家卻顯得本分,守舊,這東溝的地,不是小麥,就是青稞,低洼處開些荒,種了山藥,都是能直接養命的。
莊稼人麼,種那些花里胡哨的玩藝,給誰看?
今兒個的何大鵾沒工夫嘲弄水老二,緊盯住來人問:「你說啥,再說一遍!」「何東家,我,我……」
來人是東溝的鍋匠,一年四季,走東串西,背著些破家什,給人家補鍋。鍋匠說他看見了樹楊。鍋匠說他看見了老二何樹楊!
「你再說一遍,鍋匠,你大聲點,再說一遍啊。」何大鵾猛地翻起身,一把拽住了鍋匠。
東溝何家的老二沒死,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這峽里!「不過,看那樣兒,他像是沒錢了,穿得很破。」鍋匠花六垂下頭,囁嚅道。
「你咋不把他喊來?你個花六,你個破鍋匠,你咋不把他抓來麼?」何大鵾一邊撕住鍋匠罵,一邊,喝斥著老大何樹槐:「快拿錢來!」
他錯把鍋匠花六的話理解成跟他要錢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的確沒死,就在峽里,這一點,斬穴人來路能證明。兩天前,斬穴人來路在野魂溝斬穴,東溝又死了人,一個老寡婦,十六上沒了男人,一輩子守著她的獨苗過,獨苗是個澇池子,意思是生的晚,沒趕上見他爹。不過,這娃孝順著哩,娘剛緩下,就親自跑到西溝,磕頭請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