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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沒。」
「我苦命的娃----」來路說著,就要哭。拾糧忙提醒:「爹,這是在人家眼皮下。」
來路噤了聲,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個頭。」
拾糧嗯了一聲。怕爹傷心,將水家大院最近的變化一一說給爹聽,特別是說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聲音都變了:「她對我不像先前那麼狠了,還讓狗狗給我打荷包蛋。」
來路不相信,以為兒子騙他。拾糧便將挨打前後的經過又說了一遍,來路聽得怪怪的:「怎麼會呢,三丫頭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麼會對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傷,還是她給的膏藥貼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頭不欺負你,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來路由衷地說。
見爹不再難過,拾糧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大黃葉子包著的雞蛋,遞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來的。」
「狗狗給的。」
「你吃。」
「我吃了好幾個哩,這個,爹吃。」
父子倆推讓半天,來路終究還是抵擋不過雞蛋的誘惑,剝皮吃了。
糙灘上飄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兒。
來路心裡,升騰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
吃完蛋,來路打了個嗝,又問:「這陣子,學下啥了?」
「叔走了,沒人教我,我自個揣磨著哩。」
「你喜財叔的事爹聽說了,沒他,你更要用功。對了,曹藥師肯教你不?」拾糧一時不好做答,來路心裡,似乎明白了。道:「種藥的事,爹跟冷中醫打聽過,不難,只要你用上心,三五年就能學會。冷中醫說,一要下苦功記,二是要用心兒辨認。天下的糙藥,多著哩,不見得就是藥師教你的這些,光冷中醫的藥鋪里,就有好幾百種。」
「爹,我在辯哩,今兒個,我還在嶺頂糙叢中辯出一種藥哩。」
「這就好,這就好,爹就怕你光知道死記,不知道活辯。」
夜色濃稠,稠得化不開,九月的糙灘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曹藥師終究還是控制不住,把火撒在了拾糧頭上。
第三節
藥是分開採的,就是說誰種的藥誰領人采,在院裡分開曬。一開始,人們都往曹藥師這邊跑,尤其拴五子幾個,好像成心要給拾糧難堪。慢慢,情況就不一樣了,先是吳嫂狗狗幾個,接著,往狼老鴉台這邊來的人多起來,後來,竟連三小姐水英英也來了,三小姐一來,拾糧這邊的人氣,就比曹藥師那邊旺了許多。
這也罷了,反正水二爺又雇了不少幫工,曹藥師是不會擔心沒人跟著他採藥的。
但,誰也沒想到,嶺上會起閒話。閒話一開始只在幾個人中間傳,傳著傳著,就擋不住了,藥地里,路上,曬場上,甚至院裡,幫工們只要碰上頭,就都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議論。議論個啥,閒話。閒話是是非,閒話是禍根,閒話,是撒在當事人心上的一把鹽。
兩個藥師種的藥不一樣,曹藥師的藥個小,精細,像是沒吃飽的娃,長得不精神。劉喜財的呢,肉厚,葉肥,那藥兒,一採到手裡,感覺就實騰騰的,讓人想起水二爺種的罌粟。這還不算,長地里差別還不是太大,不細心還瞅不出,一曬院裡,讓風兒吹幾天,太陽曬幾天,這差別,一下就顯了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掉。哪怕你不懂藥,哪怕你當它是糙,還是一眼就能望出二者顯顯的差別。這差別,最早是三小姐水英英發現的,不過她把話藏在了肚裡,沒跟任何人說,包括父親水二爺。
曹藥師臉上掛不住了,不是掛不住閒話,閒話他壓根就沒當回事,是掛不住這差別。身為藥師的曹某人當然不會對院裡的景致視而不見,事實上他也在焦躁不安地觀察著,等待著,等待太陽把差別曬小,等待風兒把劉喜財的那點優勢吹走,這樣,越來越響的閒話,就都成了一個屁,只臭一下院子,是熏不倒人的。可惜,他還是讓閒話熏倒了,熏得越發不安了。
這一天,曹藥師莫名其妙就來到了狼老鴉台,拾糧正在專心致志採藥,他的身後,一左一右跟著狗狗和吳嫂。站在地頭,曹藥師的眼生出一股猛痛。不是拾糧刺激了他,是這一地還未采盡的藥,是這九月的風吹不走的花。種了一輩子藥,憑啥就老是種不過別人呢?種不過劉喜財倒也罷了,輸給拾糧這要飯的,讓他心口子咋平?
「拾糧,拾糧你個狼吃的!」曹藥師一激動,就學青石嶺的話喝嘆起來。拾糧一個轉身,他太用心了,曹藥師猛乍乍一聲,嚇著了他。
「曹叔,你說啥哩?」
「說你爹個頭!你娃子倒長精神了,我的話也聽不著了?」
「不是,曹叔,我不是採藥哩麼?」
「采,采,有你這麼採藥的麼?你瞅瞅,這一地的藥,你采了多少?丟東拉西,你盡挑肥的肉多的采,瘦的呢,扔了?」
拾糧往後一看,的確他只採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細小的,還好端端長在地里。這不是劉喜財安頓的,藥師劉喜財只說,採藥的時候,拿眼睛去采,眼睛帶著手,手就知道該怎麼采了。喜財叔說得很籠統,具體咋采,沒說。按藥師們通行的作法,採藥是從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碼茬兒采,不漏,不遺。藥多,人少,這樣采省時省力,再者,不管肥瘦,採到院裡都是藥。
拾糧沒。拾糧是拿眼睛采,眼睛讓他采哪朵他采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讓他采哪個葉他采哪個葉,眼睛看不上的,先留著,交給風兒和陽光,過幾天眼睛又能看上,再從頭采。
「好啊,怪不得人都往你這邊跑,這邊好磨洋工啊。」曹藥師終於逮著了把柄,逮著把柄就得教訓,於是他站地埂上,狠狠教訓起拾糧來。教訓了一陣,厲聲道:「回頭來,打下埂子往上采,一個也不留!」
拾糧沒動彈,猶豫片刻,原又低住頭採藥去了。
狗狗緊張地看著曹藥師,生怕他撲進地,搧拾糧哥一頓。
曹藥師果真撲進來,因為走得猛,腳下響起噼噼叭叭藥折斷的聲音。「天,藥,藥……」狗狗大叫。拾糧還是沒理,他不信,曹藥師真敢把這一地的藥給踩了。
曹藥師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會到這地里來!就在曹藥師掄起拳頭要重重發泄到拾糧頭上時,地邊響起一個聲音:「曹,出來抽菸。」
地邊站著的,是水二爺。水二爺身後,立著三小姐英英。
水二爺怪得很,院裡響了那麼多閒話,他居然聽不見,一如既往地,對曹藥師好。
「曹,出來抽口煙啊。」
曹藥師只好掉轉頭,陪著一臉笑,到地邊抽菸。三小姐水英英看了眼曹藥師,又看了眼被他剛才踩折了那些藥,一聲不吭,進地采那些斷了枝的藥去了。
曹藥師發泄完的第二個後晌,水二爺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糧後頭。一個眼色遞過去,狗狗和吳嫂背著藥下山了。地里,暫且就他二人,幫工們離得遠,說話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