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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九月里的桃梅花九呀重陽我和我的小妹妹鬧呀花香花香要要鬧呀小妹妹羞得人難當十月里的桃梅花冷凍呀寒我和我的小妹妹fèng呀棉袍fèng個花棉袍呀小妹妹穿上繞三繞拾糙興奮了,手捲成個喇叭,仰起脖子就唱:
十一月的桃梅花冬子呀節我和我的小妹妹把冬子過做了頓肉掰刀呀小妹妹吃起來味道好十二月的桃梅花正呀一年粉蓬那個花轎子娶呀姑娘娶了個才姑娘呀小妹妹模樣兒粉又俏剛剛唱完,拾糙就看見,一隻鷹打天上飛過來,飛到三野地她頭上。拾糙鷹鷹的叫著,手舞足蹈。山頂的三憨爺也看見了鷹,啊啊了兩聲,猛喊:「拾糙,小心。」
話還沒落,盤旋著的鷹突然一個下撲,直直的,振著翅膀,就往拾糙頭上來。拾糙嚇得媽呀一聲,剛要轉身跑,那鷹,已到了眼前。
那隻叫做鵬的鷹定是把拾糙當成了什麼,過後人們都這麼說,就連東溝的何大鵾,也認定鷹把拾糙當成了什麼。當成了什麼呢,誰也說不出,但絕不是人!何大鵾說得很肯定,從沒見過鷹撲一個活人的,莫非?何大鵾話說了一半,不說了,留下許多懸念,讓人們去猜。於是,關於拾糙的種種傳說,就在溝里響了起來。來路一家子卻沒閒心聽,叫做鵬的鷹雖說沒把丫頭拾糙叼走,但它足足在三野地玩了半個時辰,不高不低,就在拾糙頭頂懸著,拾糙啊啊的叫聲中,鷹像是很興奮,卻又不直接襲擊拾糙,像是帶著某種惡意,故意拿拾糙開心。兩隻碩大的翅膀發出雷鳴般的徹響,震得拾糙耳膜要爛。拾糙那一天是經歷了一場比死亡還駭人的劫難,直到三憨爺連滾帶爬打山頂滾下來,滾到三野地,做出一副跟鷹豁命的架勢,叫做鵬的鷹才像戲耍夠了般,發出一股子嘲笑,振翅遠去了。
這時的拾糙已昏了過去,三憨爺連嚎帶叫地撲向拾糙,掰過拾糙的頭,捧住拾糙的臉,糙呀糙呀地叫,卻發現,拾糙早無半點人氣。
一個好端端的丫頭,就因了一隻鷹,成了這樣。
山坡上寂靜無聲,講著的人和聽著的人,全都一副表情:駭,恐,驚,然後是茫然,死了一般的窒息。
細碎的風裡,飄來一陣陣小桃梅:
七月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個牛郞會呀織女牛郞哥哥在河東呀小妹妹織女在河西……日子轉瞬即逝,七月很快過去,八月眼看著也要過去。水家大院越來越吃緊的味兒令每個人都將心提得高高的,說不準,哪天就會突然炸出個事兒。
這吃緊的味兒還是來自戰事,越來越多的消息從外面湧進來,有人說日本人已占了中國大半個河山,有人說日本人把國民黨的軍隊快要滅完了,也有人說,是國共分裂給了小日本機會。
戰事越緊,關於藥材的消息就越緊,水家大院的味兒也就越緊。
惟一不吃緊的,就是水英英。七月到八月,水英英的身影突然活躍在藥地里,這可是件新鮮事,就連水二爺,也被英英的變化驚住了。每每看見英英往地里去,他便打遠處跑過來:「你到地里做什麼,活是下人幹的呀。」水英英不理自己的爹,照舊邁著步子,往地里走。地里的中藥齊撲撲往高里竄,竄得英英心裡痒痒,忍不住就跳進去,學著吳嫂的樣,拔糙或者為藥施肥。一陣風兒吹來,綠浪連著綠浪,快要把她淹沒了。英英的心被中藥感染,也泛起了旺盛的綠。她開始認真地學做農活,像一個老實的莊稼人一樣,把自己交給地。幾天下來,她的臉黑了,太陽把那一片黑擴展到脖子裡,誰望了也心疼,就她自己不心疼。有時,她的腳步也會溜到狼老鴉台,溜到劉喜財和拾糧後頭。拾糧專注的樣子吸引著她,嘴裡咕叨咕叨的神秘勁兒也激發起她的好奇,她會冷不丁地問:「你咕叨什麼呢,能不能大聲點?」
拾糧聽見,會嚇一個楞怔,等看清是三小姐,那張臉就會兀自紅成一片。但他是決然不敢跟三小姐亂說話的,只能憨憨地笑笑。這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水英英還是頭次發現,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長一口漂亮的白牙。這口牙跟她家男人的迥然不同,不管是父親水二爺還是弟弟寶兒,在她的記憶里,牙都是焦黃一片,跟煙燻的炕洞一個顏色。就是她的兩個姐夫,牙也沒這麼白,更沒這麼好看。
沖這口牙,水英英開始喜歡這個來自西溝的小長工。
於是,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主動走過去,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西溝多少戶人,都住什麼樣的房子?東溝英英是去過的,因為大姐在那裡,對西溝,她就很陌生,只知道有這麼一塊地方,卻不知這地方住著什麼樣的人。聽了拾糧的回答,她才明白,原來東西二溝是不一樣的,西溝住的,多是逃荒過來的窮人,整條溝里,人們都住著窯洞,房屋是想也不敢想的一個夢。
「好好干,你要是真能把本事學下,我讓爹給你蓋一院房。」這一天,英英忽然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驚得走在前面的劉喜財都回過了目光。
七月到八月,發生在三小姐英英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再也不跟副官仇家遠橫眉冷對了。不是說她跟仇達遠恢復了以前的關係,沒有,她只是想通了一件事,人家現在是副官,是幫她家掙銀子來的,不是以前那個冒冒失失的淘氣鬼,也不是二姐水二梅的小叔子,人家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縣長孔傑璽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這麼一想,那個堵在心裡的疙瘩就沒了,真沒了。再跟他相對時,目光就能坦然,心也坦然。
坦然好。水英英最害怕自己不能坦然,現在居然做到了坦然。於是,她跟仇家遠恢復了說笑,有時,還開一兩句玩笑,但僅僅是一兩句,開完她就走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留戀他。
對留戀不到的東西,水英英學會了丟棄,這是七到八月她最大的收穫。
九月頭上,薄荷、益母糙等中糙藥開始采割了,日子一下忙碌起來。偏在這時候,藥師劉喜財老家帶來口信,說他老母親不行了,得趕緊回去料理後事。副官仇家遠先是不答應,說:「正是忙的時候,你走了誰來操心收藥曬藥?」水二爺也是一樣的話:「這忙活了半年多,你就不能頂到頭啊?」
「頂到頭?我老娘都沒命了,我還能頂到頭?」藥師劉喜財心裡急著老娘,說話的口氣就壞。
水二爺乾咳兩聲,心裡儘管十二個不樂意,但也不能不讓人家去守老娘,要不,人還生兒子做啥?
商量來商量去,副官仇家遠說:「去吧,你把收藥的事跟曹藥師多安頓安頓,你娘如果平安,就早點回。」說話間,掏出一張銀票,道:「拿著,路途遠,路上甭受罪。再者,你娘要是真的百年了,甭省錢,養兒一場,不能讓老人家空著手走,發個大喪,也好……」副官仇家遠忽然說不下去了,擰了下鼻子,不說了。水二爺也不好干打發,猶豫再三,跟管家老橛頭說:「去翻翻,院裡有啥派上用場的,多給點。」
當夜無話,二天早起,一頭青騾子馱著一條毛線口袋出了院,口袋裡裝得滿噹噹的,拾糧牽著青騾子,邊走邊抽泣。藥師劉喜財道:「抽啥抽,又不是不回來,看你這孬相,還想當藥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