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丫頭拾糙落氣,是水英英第一個知道的,或者說,丫頭拾糙最後一口氣,是呼在她手心裡的。
自打丫頭拾糙抬進院裡,水英英心裡,就多了樣東西。
這東西一開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裡嬌寵慣了的英英,忽然發現,爹的心思轉移到了寶兒身上,緊跟著又轉移到了丫頭拾糙身上,這令她不快。抬進拾糙的那個夜晚,英英心裡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爹抱著娘的衣裳,痴痴地蹲在黑夜裡的情景,加重了她的這層惆悵。那幾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頭拾糙。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手搶,心裡不難受才怪。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裡,忽然有了拾糙,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几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里拔糙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並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里,軟著哩。她先是可憐拾糙,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裡,看看拾糙,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著怎麼能對拾糙好一點。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糙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裡知道,這樣做,等於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英英就在這鬱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裡人談論拾糙,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麼幾句。拾糙在她心裡,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糙,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裡陰悶著臉給她家餵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藥的老實人拾糧,心裡是有愛的,眼裡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指號發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沖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我怎麼就能下得了手呢,沖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麼英雄?!
英英心裡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麼飛揚跋扈了,可惜外人沒查覺。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僂著腰在馬廄里咳嗽的情景,腦子裡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長久地折磨著她,傷心著她。爹一老,這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嚇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著做一些事了,院裡的,地里的,還有外面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麼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裡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座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藥那麼痴迷?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糙身上。就這麼著,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著膽子,往南院拾糙屋裡去。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糙屋裡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糙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糙,手居然枯萎成一根乾柴!她哭了一會兒,鬆開拾糙的手,又把手移到拾糙臉上,大著膽子,就摸起拾糙的臉來。摸著摸著,心就翻過了。人跟人原來有這麼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麼大的不同。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糙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裡人都說,拾糙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裡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糙糙」,拾糙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儘量跟拾糙近一些,她相信拾糙看清了。她說:「糙糙,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拾糙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嘗試著,要抱一抱拾糙。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糙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真的滅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著,她的手又回到拾糙臉上,回到拾糙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裡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干一般,洶湧不息。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裡、耳朵里,就全是糙糙。英英終於哭夠,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泄。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裡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於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馬上而至的悲傷。
衝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打馬直奔西溝,心裡呼喚著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麼深,尤其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麼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干?想起二姐回門的那一天,她怎麼賴在她懷裡,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覆說給她,為得就是她能聽進去。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糙糙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麼,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