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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原來冷中醫屋裡藏的包的那些個古兒怪兒的神糙,就是這麼種出來的!
人們揣著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勁兒,往青石嶺去。
水二爺拄著拐杖,身披一件紫紅色藏袍,站在嶺頂,像個佛爺一樣笑看著這綠瑩瑩的風水寶地。
流水席過後,水二爺有意地打發走一半幫工。都是因看不慣吃相攆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爺備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盤純粹的白氂牛肉。這道菜稀奇吧,夠面子吧,比何家仇家過事兒強多了吧?可一吃起來,水二爺心頭的那層美感頓然就沒了。桌子上圍的,無論親戚還是鄉鄰,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幫工,全都一個相,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輩子沒見過五穀,像是打娘肚子掉下來就沒見過個席。爭的,搶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懷裡狼吞虎咽的,還有一上來就往自個早就備好的碗盆里倒的,把水家這麼體面的一場子喜事全給攪了!水二爺平生最見不過人在吃上貪,尤其吃席!吃上貪,是窮貪!這號人,貪一輩子,還是個窮鬼!對親戚他沒法子,對鄉鄰他也不好說什麼,不怕撐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對幫工,他就沒那麼客氣了,第一天忍著,第二天還忍著,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見一個罵一個,就一個字:滾!罵來罵去,竟罵走了一大半幫工。
罵走好,罵走好啊。水二爺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峴子,心裡,就一點兒氣都沒了。若不是罵走,留下那麼多人,還真不知咋安頓哩。藥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沒了,人多反而眼雜、嘴也雜,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閒。
他的視線里,四十歲的吳嫂提著個鏟子,跟在曹藥師屁股後,走一步,停一步,彎下腰,往掉哩除糙哩。
這吳嫂也是個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著回老家,真答應了讓她去,她又捨不得走了,你看看現在,她的腿比誰都勤快。
另一塊地里,狗狗跟在拴五子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對下地幹活鬧情緒。
這丫頭!水二爺笑了一下,這笑有幾分甜。
等視線掃到狼老鴉台那邊,水二爺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讓水二爺最引以為豪的這塊地,當年曾傾注了他無數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著一對老犏牛,靠著半袋子窩窩頭,加上二升炒麵,硬是在荒山上墾出這麼一塊一眼望不到邊的地。可憐的那對老犏牛,活活給掙死了,水二爺捨不得這對老夥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後在地中心挖個坑,將它們掩埋了。此刻,這塊在青石嶺最為耀眼也最為肥沃的地,綠像毯子一般成為最生動的顏色。上埂子種著當歸,下埂子種著大黃,中間,分成半畝大的五塊,種著五種水二爺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貴藥材。雨水前,這塊地跟別的地顯不出兩樣,兩場透雨澆過,整塊地像瘋了般,忽啦啦就給茂盛了起來。
尤其是中間那五塊小地,長勢簡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塊地里,就孤單單的兩個影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
劉喜財真是個倔疙瘩,任憑水二爺咋個說,他就是犯牛脾氣,除了拾糧,誰也不要,誰也不領。水二爺前前後後打發去不少人,都讓他轟出了狼老鴉台。仿佛,這塊地賣給他了似的。甭看他對別人凶,對拾糧,卻好得不得了,好過頭了。水二爺站在嶺頂上,真真實實望見,藥師劉喜財手把著手,教拾糧認藥,教拾糧一株兒一株兒地務弄藥。拾糧這少錢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里水二夜望見,他端著個臉盆,摸黑洗東西。水二爺走過去,問:「洗啥哩?」拾糧頭也沒抬道:「褲子。」水二爺不相信,打洗盆里撈出一看,媽媽呀,他竟給劉藥師洗褲頭子!這個拾糧!
水二爺的張望里,來自西溝的拾糧正屏聲靜氣聽藥師劉喜財說藥:「這麻黃,又分三種,我手上這株,叫糙麻黃。仔細看了,它細長,圓柱形,分枝少。表面淡綠有時也呈黃綠色,細細的縱稜線,觸之微有粗糙感。節明顯,質脆,易折斷,折斷時有粉塵飛出,斷面略呈纖維性,周邊綠黃色,髓部紅棕色,近圓形。氣微香,味微苦澀……」
劉藥師一說起這些來,完全不像平日看慣了的那個莊稼人,倒像個教書先生。間或的,還要夾雜些拾糧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說話的神態和嚴肅勁,倒跟東溝冷中醫有點像,卻比冷中醫更令人生畏。拾糧弓著腰,瞪大眼,心隨耳動,劉藥師說一句,他往心裡記兩句,生怕漏掉一個字。劉藥師說困了,頓下來,問:「記住沒?」拾糧點頭。劉藥師突然一句:「那我問你,木賊麻黃咋講?」
拾糧立時直起腰,私塾里的學生一般,背給劉藥師聽。
「木賊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稍長,上部約四分之一分離,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紅至棕黑色。」
「中麻黃呢?」
「中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更長,上部約三分之一分離,先端銳尖,斷面髓部呈三角狀圓形。」
「它的藥性?」
「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用於風寒感冒,胸悶喘咳,風水浮腫,支氣管哮喘。蜜炙麻黃潤肺止咳,多用於表症已解,氣喘咳嗽。」
劉藥師微微點頭。等拾糧背完,道:「光會背還不行,你還要學會它隨節氣,地氣,陽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長勢。記住了,不同的地氣,不同的陽光,長出的藥是不同的,藥性也就不同。」
拾糧默默點頭。
藍天下,這一對老少,恰若一對父子,更像一對師徒。他們的專注,令水二爺開心,又令水二爺不安。
這天夜黑髮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後。六月一進,地里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雖是將院裡的老老少少全攆到了地里,但這些人畢竟在院裡呆久了,對地里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里,心卻留在院裡,院裡大小的事兒,還要他們經手,所以地里的活並不見幹得快。為了兩頭不耽誤,水二爺想出個法子,地里干到太陽落,回來,吃頓腰食,接著再干院裡的。等一應事兒忙完,就過了半夜。再看院裡,全都像吃了瞌睡蟲一般,頭還沒擱枕頭上,呼嚕聲便此起彼伏。
全院裡惟一精氣神不倒的,怕就一個水二爺。白日裡他下地,有時跟在曹藥師屁股後頭,有時,遠遠地跟眾人拉開距離,看。看眾人幹活的景致也看這一嶺的綠。回到院,里里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糙料給了沒,馬廄的糞土起了沒,羊圈的門關好沒,這些,都是小事,一忽兒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兩個地方去。一個,是三女英英的房間。這丫頭有時讓他進,有時不讓。不讓進的時候,定是她心堵的時候。水二爺知道她為啥堵,卻不說,讓她堵去,堵過這陣子,看她還堵?另一個,就是寶兒的新房。
寶兒的新房雖說也在南院,卻跟英英的房間隔著半堵牆。這是確定要給寶兒完婚後新添的,怕的還是英英。這丫頭,你若不拿這半堵牆擋著,指不定給你鬧出啥事兒,一把火燒了寶兒的新房也說不定。隔著這半堵牆,水二爺心裡多少踏實些。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酸茨溝帶來的一個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卻不瞎,耳朵更是好使。牆裡牆外稍有個動靜,立馬給你喊出一聲:「天官在此,哪個敢胡來?!」手裡,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長的一柄劍,劍上,還塗了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