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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麥糙的火光中,一個黑影兒圪蹴在坡下一座土崖頭下。細一看,是老五糊。老五糊不遠處,另一個影子也蹲著,蹲成一塊黑石頭,那是東溝有名望的冷中醫。

    麥糙將要燃盡時,來路又發現一個影子,她哭過,兩隻手還抓著心,月光下那頭早白的發,告訴黑夜,她是坡下的二嬸。

    轎夫們一路使足了勁,不是水家多給了銀子,而是轎子裡氣息奄奄的新人,逼迫著他們往快里跑。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就是後晌請來的孫家班,也發過話,若要新人在轎里咽了氣,抬轎的,沒一個能活到天明。

    幾乎同時,孫家班的響器震徹了青石嶺。七個道士鼓園了嘴,從糙灘吹到了二道峴子,墳上繞了七圈,領頭的孫老道更是使出渾身的勁,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提著法器。走一步,砍一步。法器落地處,就有老管家等人大把大把往下撒紙錢。紛紛揚揚的紙錢中,墳里的一對母子接受了邀請。響器徹耳的鳴響中,孫老道高喊一聲:「請亡靈----」

    就有兩個小道士懷抱兩個紅木匣子,跪在墳塋前,孫老道手裡的牛毛撣子左抖三下,右抖三下,唰一聲,打在了紅木匣子上。人們分明聽到了一聲喊,那聲喊,聽起來真就是寶兒發出的。果然,孫老道兩眼發光,嘴角一揚,單手用力往紅木匣子上一拍,就見一道黃符牢牢貼在了匣子上。抱著紅木匣子的小道士立馬抬起腿,狼攆人一般往嶺下跑。從墳上到院裡,小道士幾乎是一口氣跑來了,一路,沒敢朝後望一眼。

    等兩個小道士氣喘吁吁跑進院裡時,院裡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南院貼著大紅喜字的那間房,是用來拜堂的,寶兒的魂靈就安放在那。木椅子上早已紮好一個糙人,穿著大紅的衣裳,像模像樣坐椅子上,臉上還帶著微笑。上院跟水二爺緊挨著的那間房,幾道黑布當起了窗簾,把個屋子裹得嚴嚴實實,氣氛因此也顯得更加駭人。但,水二爺一臉正氣,他穿著青袍,頭戴瓜皮帽,端坐太師椅上,懷裡,抱著小道士交來的紅木匣子。這一刻,他真像是把冤家糙兒秀又抱在了懷中。

    片刻工夫,院外糙灘上便傳來轎夫們的吆喝:「新人進門了----」

    接下來,一切就都跟溝里辦喜事一樣。提前一天趕到的親戚們披著月光,帶著羨慕或嫉妒的目光,看月色下水家怎樣把新人抬進院。管家老橛頭這陣兒成了主角,里里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新人落轎,踩火盆,過毛氈,跨水桶,過高橋,一應禮數都按鄉俗來。由於娘家沒有來人,照應新娘子的事兒就落在了吳嫂身上,等把院裡的規矩行完,新人入了洞房,四十歲的吳嫂累得已喘不過氣。

    席是半夜時分拉開的,按說,吃席應該等到天明,這事沒啥講究,孫老道也這麼說。可水二爺硬是讓連夜拉席,說黑里的事不往白日推,水家又不是點不起燈。一句話下去,上院南院前後院裡全都亮起了馬燈,整個青石嶺,一下子變得通明而神秘。

    來自峽里峽外的二百多號親戚加上東西溝聞訊趕來吃流水席的鄉鄰總共三百餘人在管家老橛頭的吆喝下,全都抖摟起精神,發誓要好好吃他水家一頓。這當兒,就聽後院負責侍候親朋的夥計小伍子跑來說:「水大爺發火了,半夜裡吃席,又不是吃鬼席。」

    水二爺一聽,臉立馬拉下來:「他不吃拉倒,告訴他,三天不吃才好!」

    小伍子站門邊,不敢走。水二爺喝了一聲,小伍子怯怯說:「東家,大東家他……」

    「他算哪門子東家,說,又咋了?」

    「大爺,大爺他……抱個衣裳哭哩。」

    哭?水二爺莫名其妙,細一想,清楚了。陰陰地笑了下,跟小伍子說:「讓他哭,嫌衣裳不夠,我這裡還有哩。」

    小伍子走了半天,水二爺臉上的陰雲還沒退掉。他清楚,哥哥水老大一定是想起了糙兒秀,抱的,定是叫眼官的蠻婆子給糙兒秀備下的衣裳。想了想,衝下人喊:「過去給我把衣裳拿來!」

    這夜裡,來自萬忠台的水老大沒吃席,中間有人問起時,管家老橛頭只說:「大爺身子不舒服,躺炕上抽菸哩。」

    頭道席拉過,時間也差不多了,輪上新人拜高堂了。管家老橛頭喊了一聲:「放炮仗,請高堂----」就見水二爺一襲青袍走出來,懷裡,抱著叫眼官的蠻婆子趕做的一襲黑衣。本來孫老道要扎個糙人的,說是讓糙人穿上黑衣,更顯得像回事。水二爺不許,他說:「我抱著,我抱著好……」

    南院裡,聽到喊,吳嫂抖起精神,猛將一把乾柴似的拾糙抱懷裡,兩個小道士抱著糙人,步子緩緩地跟著孫老道往上院走。一路,聚齊了吃飽肚子打著嗝的親戚。這時人們的目光,就有點怕了,不只是怕,甚至,還有點……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東方第一縷白滲出來。

    青石嶺迎來它又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一連數日,水英英都悶在屋裡,跟誰也不說話。

    被馬摔壞的傷還沒好,冷中醫的藥吃下去,好像也不管用,不得不躺在炕上,天天跟自個生悶氣。

    水英英一是氣山風。混帳東西,怎麼就能發脾氣呢,還把她摔山崖下。她隱隱約約記得,那天的山風像是被啥驚了,擾了,突然的,就成了一頭猛獸,連她也控制不住。這些天她左思右想,山風到底看見啥了呢?沒準,會是老鼠?

    糙灘上是很少見到老鼠的,只要鵬在,老鼠就不敢張狂。可……另一個,水英英是氣爹。

    他咋就真能狠下心把拾糙抬進門呢?

    水英英飯不吃,水不喝,爹進來過幾次,每次跟她說話兒,她都裝聽不見。這還不算,她還把吳嫂攆了出去!「你算啥啊,禍星子頭,我不要你侍候!」她沖捧著藥碗餵她喝的吳嫂吼。

    吳嫂捂著個臉,出去了。水英英還不依,叫來狗狗:「你給我聽好了,往後她要再敢進這個門,給我拿笤帚打!」水英英的話令狗狗不寒而慄。在青風峽,拿啥打人也不能拿笤帚打,笤帚是蠻婆子和老道打鬼的家什。

    三天的流水席,爹的意思是讓她也吃一頓,還讓狗狗帶著幾個東溝的媳婦,來抬她,誰知她一聽,就火了。沖幾個媳婦吼:「我寧可吃毒藥,也不吃這席!」這話,罵得水二爺心裡好不難過。到今兒,他還不能把丫頭的心說轉,看來,在寶兒這件事上,丫頭英英是跟他作對到底了。

    水二爺抱著自己的心,在自個屋裡哭了一宿,天下有誰知道當娘老子的苦啊----第二天,水二爺又嘗試著往英英屋裡走,走到後院門口時,碰見吳嫂。大喜過後,吳嫂也像是變了個人,言語少了,笑更沒了,耷拉著頭,也不知愁啥。看見水二爺,吳嫂欠了欠身子,算是施了禮。水二爺問:「老大哩,不是讓你照管麼?」吳嫂低頭道:「大爺嚷著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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