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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未等拴五子開口,叫眼官的蠻婆子便道:「叫你留你不留,偏要黑夜尋上門。」拴五子騰地跪下:「眼官娘娘,東家後悔了,叫我拿馬馱你來了。」

    「羊盼」們驚訝間,就聽叫眼官的蠻婆子說:「東宮娘娘上天了,西宮娘娘入海了,你家要是來災了,必是先人不喜了。」

    天呀!跑腿拴五子一聽這話,當下驚得,頭直往地上磕。「娘娘說得沒錯,我家,不,是東家他……」

    「東家咋了?」

    「是……是先人……先人上了牆。」

    「哦----」月夜下,窯洞裡,叫眼官的蠻婆子唰地打起了三才板。這下,她終究相信自個沒把方向蠻錯,更沒把此趟來的目的及艱難蠻錯。她知道,考驗她跟「羊盼」們的時機到了,蠻婆子的名能不能叫得更響,就看這趟了。

    「先人上了牆,後人必遭殃,三頭豬,五隻羊,全院上下黑衣裳。」

    叫眼官的蠻婆子再次踏進水家大院時,水家大院就不再是那座四平八穩福壓八方的大宅院了,更像是鬧了地震,院裡徹夜鬧出的驚喊聲還有殺豬宰羊的嘶嚎響得整個青石嶺都亂了神經。隨後女眷們連夜趕做黑衣的神秘舉動,越發讓這座大宅子蒙上了一股陰森。

    轉眼,五月十六就到了。

    經歷了一場劫難的水家總算從陰霾中透過一絲氣來。八個蠻婆子七天七夜不間斷的禳眼讓水家大院從一場生死劫中復活了過來。恭送走蠻婆子,水二爺蠟黃的臉露出第一絲亮,站在清晨滿是希望的光影下,水二爺緊著的心緩緩舒開。十六,十六你總算來了。

    第四節

    本來,水二爺是捨不得讓蠻婆子們走的,既然能把一廚房的老鼠安頓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應該留下,幫他把媳婦抬進來,幫他把寶兒寂寞的魂靈安撫好。可叫眼官的蠻婆子死活不答應,說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蠻婆子只幫人家安頓四柱,紅白事兒,一概不參與。現在既然四柱穩了,水家不會再發生啥山搖地動的事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水二爺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當著全院人的面,水二爺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場面,厚禮謝過後,後院牽出八匹馬,備上紅鞍紅蹬,扯了十丈長的紅綢子,打第一匹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蕩蕩,沿著二道峴子方向遠去了。

    整個青石嶺讓那道子紅染的,仿佛換了顏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爺心裡,湧上一層接一層的波瀾。叫眼官的蠻婆子說得沒錯,水家這些年發財,勢是大了,可先人的擔憂也大了,問題還是出在水家沒後上。要是有個男娃,要是寶兒不早逝,先人是用不著這急的。眼見著水二爺一天天老下去,這院的頂樑柱,不穩了,東搖西晃了,得緊著想法兒,讓頂樑柱穩當起來。

    穩當起來。

    水二爺嘆出一聲,這聲嘆,有太多的焦慮和不安在裡面,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責在裡面。一想先人,水二爺心裡泛起的浪濤忽兒就沒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鄉人,是在水二爺的爺爺手上,逃荒逃到萬忠台的,萬忠台本來是個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兒發跡了,可偏是遭了土匪,連搶帶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給糟蹋了。父親早逝後,哥哥水老大一度心如死水,整天抱著個煙槍,要往死里抽,再也不把心思放日子上,眼看父親留下的家業就要讓哥哥水老大一咕嘟一咕嘟抽成青煙,十幾歲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開萬忠台,逃開那個給他希望給他夢想又把一切毀了的地方,來到了東溝,低下頭狠上心給東溝何家當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麼不堪回首,每每站在青石嶺溫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爺心裡,就會掀起一股接一股的浪。這是世事的浪,這是人生的浪,這是一個懷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發出的喟嘆。

    「你個沙老鼠家的,苦焦鬼家的,不怕苦死啊!」

    猛地,水二爺耳畔里,響起一聲惡罵。

    沙老鼠,是青風峽一帶的人對沙鄉人的惡罵,包括中醫冷先生,急了也這樣罵。在青風峽人眼裡,沙鄉就是苦焦的代名詞,沙鄉人,沒一個不是苦命星,沒一個不是起五更睡半夜跟老天爺搶日月的。「你個窮命鬼家的,一個屁掰開了全家子吃啊----」

    這一次響出的,是親家何大鵾的聲音。

    當著他的面,親家何大鵾就敢把這樣的罵甩給大梅。

    沙老鼠!多麼讓人咽不下去的惡罵啊。可咽不下去還得咽,誰讓你祖祖輩輩就是沙老鼠轉生的呢。

    水二爺發了一陣子呆,猛地一抬頭,就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緊跟著,青石嶺發出耀眼的燦亮。得行動了,不能讓寶兒再等下去。

    剛剛緩了一口氣的水家大院立刻又是一片忙碌。

    天黑時分,一頂花轎載著水家幾輩子人的希望,朝青風峽西溝走去。而另一路,管家老橛頭帶著幾個半百老漢,跟著道士孫家班,朝二道峴子走去。這就叫車有車路,馬有馬路。孫家班要在花轎進門前,將寶兒的魂靈牽回來,一併請來的,還有水二爺這輩子的冤家糙兒秀。

    西溝來路家,空氣靜得要壓死人。一個時辰前,打青石嶺趕回來的冷中醫給拾糙號了最後一次脈,父子倆近乎絕望的等待中,號完脈的冷中醫冷著臉道:「來路,不用了,藥不藥的,閒的,安安心心,讓丫頭上路吧。」

    說完,冷中醫捋捋衣袖,心事沉重地下了炕,一低頭,打窯洞裡走了出去。來路父子啞巴著,兩個人就像木頭樁子,冷中醫的腳步聲消失很久,兩根木樁子還傻傻地僵在原地。

    沒有聲音,沒有哭,也沒有嘆。黑夜遮去了兩個人的表情,看不出他們是痛苦還是絕望。

    老五糊沒有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東溝媒人老五糊居然沒有來。

    坡下的二嬸倒是來過,一看冷灰死灶的,默站了片刻,捂著一雙紅眼出去了。這陣,屋子裡就三個人。老大拾羊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坡下二嬸家,二嬸能做的,就是替他們看好拾羊。

    丫頭拾糙像根麥糙一樣軟在炕上,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

    父子倆就這樣站著。

    站著。

    大約過了一生那麼長,坡下終於響起腳步聲,拾糧以為是二嬸,後來一聽不像,腳步聲很密,很緊,一聽就是來自青石嶺的花轎。拾糧嘴唇動了動,沖爹說:「來了。」

    「來了。」

    來路死人一般把拾糧的話重複了一遍。

    父子倆仍就那麼站著。

    轎子慌慌張張在院門口停下,借著稀薄的光兒,看見兩個黑影兒疾步溜進院中,做賊似的撲進窯洞,抱了拾糙就跑。臨出窯洞時,一個從懷裡扯出一塊紅布,扔在了炕上,一個,從腋下抽出一沓黑紙,冷不丁地就打在了拾糧和來路臉上。拾糧和來路靜靜的,仿佛,窯洞裡什麼也沒發生。

    一陣密集的噪雜後,院門外靜了,山坡上也靜了,除了轎夫們點燃的那堆麥糙,整個西溝,看不出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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