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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水英英決定將這一幕暫時藏在心裡,跟誰也不提。她不是替仇家遠遮攔,沒必要,如果仇家遠真跟疙瘩五串通起來,打她水家的主意,她是不會放過他的。但她也怕自己冤枉了他。這麼想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裡,竟仍是舍不下他的。該死!她罵了一句自己,腳步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種藥的熱情燃燒著青石嶺,狼老鴉台很快種完,種藥人換到了水家大地。這也是一塊肥地,清明前剛種了豌豆的,苗都綠了,曹藥師說這地種豆給糟了,豆能賺幾個錢,除了牲口吃,怕是賣不來錢的,要是種了藥,那就不一樣。水二爺經不住誘惑,猶豫一番,還是點頭讓人把豆犁了,按曹藥師的吩咐,種藥。這一天,縣長孔傑璽悄悄派人捎來一封信,信是捎給水二爺的,孔傑璽在信中說,眼下戰事混亂,各路人馬紛紛湧進西北,想在西北一帶找自己的落腳點,也就是戰後的退路。縣長孔傑璽提醒水二爺,青石嶺雖然離古浪縣城遠,但它是風水寶地,定有人打它的主意,要水二爺眼擦亮點,心放明點,戰亂年間,可別讓人乘虛而入。

    這封信擾亂了水二爺的心,水二爺滿腔的熱情頓然消退一半,他倒並不是害怕有人打水家大院和青石嶺的主意,他是怕戰亂。

    水二爺這一生,是經歷過戰亂的,戰亂年間的種種恐慌和不安,仍然像惡夢一樣潛伏在他腦海里。也就在這天后晌,斬穴人來路突然提出,要回西溝去。水二爺勸了一陣,勸不住。罵:「來路你個短命的,說了不讓你種,你偏種,種了這才一半,你又要跑,真拿你沒辦法。」罵完,還是讓管家老橛頭給了些錢,還有夠吃一月的糧食,打發走了。水二爺本想提幾句拾糙的事,又一想,這陣子種藥忙,顧不上,索性等藥種完,挑個日子娶過來算了。

    第三章 陰婚

    第一節

    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藥剛種完,五糊爺就讓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爺開門見山說:「五糊,這下沒忙的了,我昨兒個請三神仙看過,五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你跟來路說一聲,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儘管跑前跑後忙活了大半年,真聽日子定下來,五糊爺還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這頭已安頓了下去,過兩天廚子就到,西溝那邊,你就看著張羅,來路要是想往闊綽里辦,也成,錢從這邊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這麼一個丫頭,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爺懵懵懂懂趕到西溝,話說一半,恓惶得說不下去了。倒是來路顯得有主意,反過來安慰五糊爺:「闊綽不闊綽的,哪是我們這種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爺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時我這邊做頓飯,一家人吃一頓,你若不嫌棄,也來,好歹替我做個證,也不是我來路心狠,硬把糙糙抱轎上。」

    說到這,來路嗓子裡就拉起了霧,一雙眼,被淚模糊住了。

    五糊爺沒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讓這一家人給攪翻過。

    農曆五月頭上一個陰雲密布的日子,拾糧背著個褡褳打青石嶺回來了,因為怕落雨,一路沒敢歇緩,進門時,汗把衣衫已濕透了。來路看見拾糧,打窯洞裡奔出來,邊接褡褳邊問:「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還有三升豆。」

    來路哦了一聲,又問:「東家給的?」

    拾糧搖搖頭:「劉藥師給的。」

    「他哪來的這個?」

    「不知道,興許是跟東家要的。」

    說著話,已進了窯洞。五月的窯洞,還涼快得很,加上又是陰天,一進去就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濕氣。拾糧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糙,想問句啥,沒問,低下頭,不出聲了。來路知道兒的心思,兒是為眼面前的事難過哩。

    拾糧默站了一會,見爹不說話,問:「哥呢?」

    「到坡下你二嬸家去了。」

    拾糧要往二嬸家去,讓爹給攔住:「你甭去,他這兩天又犯病,我讓你二嬸看著。」

    拾糧窟嗵一聲,坐在了地上。

    這個家,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一股子傷心騰起來,漫住了窯洞,也漫住了十五歲少年的心。

    外人興許想不到,來路這個家,其實不算個家。二十多年前,沙漠邊上沙湖村的來路跟著村里人逃荒,過古浪河時,娘死了,來路哭了一場,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場把人往死里死里餓的大饑荒,沙漠沿線的莊稼全給曬絕了,涼州城一帶,也是顆粒無收。人在路上走著,能望得見地里的青煙。樹皮都曬得要著火。打沙湖到青風峽,來路幾乎是踩著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兒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揀的。

    那年來路二十二,還沒個媳婦,卻從一個跟自己同樣大小的女人懷裡揀了個娃。來路揀時,女人已死了,娃也餓得只剩一口氣。來路原想,老天爺讓娃遇到他,興許是給娃一條活命哩,誰知苦著心兒拉扯了幾年,才發現,娃是個殘疾,不說話,也聽不見人說,這還不算,要命的是,娃連吃喝拉撒都不會。

    天下苦命人多,像來路這般苦的,少。

    來路跟著拾糧唏噓了一陣,挺起身子說:「娃,甭難腸,你妹妹,她應該知足。」

    拾糧抹掉淚,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沒了關係,拾糧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幾天。

    以後的幾天,拾糧就天天陪著妹妹,他給拾糙洗臉,給拾糙梳頭,夜深人靜,他會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乾癟如紫,一點沒有女兒家的那種潤滑了,拾糧握著握著,就會流下淚來,往事趁機在夜色中湧出來,淹沒他,摧毀他……他心裡一遍又一遍唱著羊倌三憨爺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爛了。

    跟來路家的淒涼景兒正好相反,剛剛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熱鬧起來。最先趕來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樹槐領著兩個娃打馬車上跳下時,水英英正好在門外,她的目光瞅著遠處的曬場,今天曬的是最後是一批藥,按副官仇家遠的說法,曬完這些,他就要離開水家大院,把藥送到西安去。英英卻覺得,這男人在跟爹撒謊。

    看見大姐,英英把目光收回來,笑著走過去,一抱子抱起麥穗。多日不見,麥穗又躥了老高,眼看都要趕上她了。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喜人,越長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麥穗臉蛋,使勁親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樂了,嘟起小嘴兒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麥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話惹得,眾人嘻笑起來。

    進了屋,一番寒暄後,大梅要去廚房幫吳嫂做飯,二爺說不必,廚房已叫了兩個幫工。大梅還是不放心,她就這麼個人,走到哪就像把廚房背到了哪。二爺也不攔擋,知道大梅是個閒不住的人。英英跟兩個孩子鬧了一陣,帶上他們去南院玩了。屋子裡靜下來後,二爺問大女婿樹槐:「今年莊稼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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