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突地,山頂上躍出一點一點的白。那白像是有人藏在山後甩出來,甩到這一山的綠中,煞時便讓山變了顏色,也讓山坡下的人變了心境。果真,拾糙的眼讓那白抓住了,那白帶著生動,帶著俏皮,來了就往綠深處撲,就往綠懷裡鑽,就要把綠變成自己的。拾糙連驚了幾眼,就發現山巔早已不是剛才的山巔,山巔讓那連成片的白攪得流動了起來。
拾糙盼著的時候終於到了。
還未等羊倌三憨爺顯出身,拾糙雙手已捲成喇叭,沖山巔喊:「桃梅,三憨爺,桃梅----」
羊們驚訝地眯起眼,沖山坡下望,見是十一歲的拾糙,甜甜地一咧嘴,吃糙去了。
白的盡頭,山巔跟天的連接處,羊倌三憨爺最後一個躍出來。這是個一輩子跟在羊後頭的人,仿佛,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隻羊。人剛顯張臉,唱聲,已滾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里的桃梅花五呀端陽我和我的小妹妹過呀端陽雄黃高升上呀小妹妹邊喝邊喧謊六月里的桃梅花熱呀難當我和我的小妹妹fèng呀衣裳fèng外藍單衫呀小妹妹小妹快穿上山坡下,豆地里,十一歲的拾糙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里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個牛郞會呀會織女牛郞在河東呀小妹妹織女在河西八月里的桃梅花月呀正圓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賞月兒實好看呀小妹妹我陪著你看……「拾糙----」
「三憨爺----」
一老一少,隔著山坡打起了招呼。
第二章 種藥
第一節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將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干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爭奪戰中。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變故,西溝來路家十四歲的女兒拾糙,就要頂著紅蓋頭體體面面嫁到青石嶺家財萬貫的水家。日子都已說好了,水二爺甚至打發管家,四下張羅著置辦過喜事的一應物兒了。偏是,在這節骨眼上,古浪縣城的縣長孔傑璽帶著兩個人,來到了水家。
古浪縣縣長孔傑璽是一個多少有點神秘的人,之前,他跟水家也算有點來往,因為仇家的關係,面子上也互稱親家。水二爺對這個人,說不上親也說不上遠,來了,當貴客一般招待,走了,也不當啥皇親國戚的惦著。只是,這兩年,因為水二爺跟仇家的關係毛氈上結了層霜,水二爺跟孔縣長,來往也不那麼勤了。縣長孔傑璽這一趟到青石嶺,顯然是有重要事務的。剛走進院子,還未及水二爺親熱地打出招呼,他便手一擺,壓低聲音說:「屋裡說話。」
進了屋,孔傑璽向水二爺介紹道:「這位是涼州商會白會長,這位,是西安城陸軍長的手下仇副官。」
水二爺這天有點眼花,按說,跟在縣長孔傑璽後面穿軍裝的這個年輕人,他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這天,他沒認出。等縣長孔傑璽介紹完,他要跟那位年輕的軍官打招呼時,才驀地認出,這不是……「你個王八羔子,還敢到我水家來!」水二爺一個蹦子跳過來,指住仇家遠鼻子:「仇家娃子,你好歹毒啊,偷我的銀子,騙我的女兒,你個沒良心的,我……」水二爺胸腔里的火熊熊燃燒,一張老臉早已變形,他四下尋找物件,想擊碎仇家遠那顆藏在軍帽里的頭。
仇家遠出奇的鎮定。這天的仇家遠跟一月前的仇家遠簡直判若兩人,如果說一月前他在別人眼裡還是個孩子的話,這一天,他的威嚴,他的鎮定就讓所有的人刮目結舌,絲毫不敢有小看他的意思。水二爺罵他的時候,他微微笑著,像是水二爺的憤怒跟他毫無關係,等水二爺罵完,跳院裡抄起一把鐵杴朝他劈來時,他輕輕揚起右手,只那麼一擋,就將水二爺的殺氣擋了回去。一院人的驚訝中,縣長孔傑璽發話了:「二爺,那件事怪不得他,等一會,我再跟你做解釋。」
「怪不得他?這個王八羔子,他差點要了我家英英的命!」水二爺再次掄起鐵杴,但卻少了劈下去的勇氣,嘴裡吐著白沫,只是罵。仇家遠也不還嘴,保持著一個軍人的風度。他良好的風度還有那身筆挺的軍裝吸引了院裡所有人的目光,人們對他發出嘖嘖聲,就連一向不愛湊熱鬧的拾糧,也悄悄湊過來,站在人群外,沖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就在水二爺快要罵夠的時候,一聲鞭響飛來,眾人的驚詫里,三小姐水英英的聲音到了:「哪來的野獸,給我轟出去!」眾人還在楞怔,就見那聲鞭不偏不倚打在了仇家遠仇副官臉上,清脆而又尖銳的鞭聲過後,仇家遠那頂象徵著威嚴和權力的軍帽騰地掉在了地上,再看他的臉,剛才還泛著英氣透著容光的年輕英俊的臉瞬間變成了醬紫,一道紅綹子在鞭梢的印跡里迅速騰起,並向四周擴展,很快就將那張臉變得醜陋。仇家遠不得不抬起手,捂住那塊火燒火燎的地方,目光抖抖地望住才從糙灘上回來的水英英,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麼,沒敢,身子往後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藏在了縣長孔傑璽後面。
縣長孔傑璽也怕水英英,知道她這關才是最難的,就在他嘗試著想用同樣的話來勸說水英英時,水英英的第二鞭到了,這次甩得更准,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仇家遠的嘴巴還有兩個臉蛋綻開一道血口,血先從嘴裡流出,接著是左臉,爾後,右臉也開了花。有人吁了一聲,縣長孔傑璽尋聲望去,見發出吁聲的是長工拾糧。緊跟著,拴五子幾個也笑出了聲,他們的笑里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縣長孔傑璽覺得場面有點失控,咳嗽了一聲:「我說諸位,今天我們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迴避一下,容我們把正事說完?」
水英英一把撥拉開眾人,虎視眈眈逼向仇家遠:「銀子,我家的銀子呢?」仇家遠早已沒了剛來時的那股威風,儘管他還穿著軍裝,但軍人的英氣和霸氣早讓水英英兩鞭子打掉了一大半。他也想努力抖出一點副官的威風來,為自己挽回一點顏面,畢竟,他現在是堂堂西安城陸軍長的特派員,身份已跟以前大不相同,可一觸及水英英的目光,脖子立刻又縮了回去,兩條腿還不聽話地發出一大片抖。這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此後很長的日子裡,仇家遠對此都耿耿於懷,認為自己一生中最該風光最該出彩的時候沒出上彩,讓霸道刁蠻的水英英給攪了。水英英又質問了仇家遠幾句,仇家遠不知是不屑回答還是不敢回答,反正,水英英問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投向遠方的,中間收回過一次,也只是在拾糧臉上匆匆一掃,就又投向了遠處。
縣長孔傑璽憑著自己一張巧嘴,終於將水家父女的怒氣暫先壓下去。水二爺答應他,這事先放著,不提,日後再算帳。水英英也耍夠了威風,覺得再耍下去,就讓人笑話。況且,仇家遠今天的出現,對她來說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一開始她是控制不住自己,覺得一肚子委屈還有怨氣必須發泄出來,後來她冷靜了,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再後來,她眼裡就有了水,有了光,這水,這光,都是因為仇家遠的特殊身份,還有那身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