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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8:20 作者: 許開禎
    「等著吧,拾糧,等你家拾糙抬進院,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三猴子說完這句,撇下拾糧,扯開他的驢嗓子,喊破天爺一樣吼起他的小桃梅來: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花燈一串明呀小妹妹散散你的心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龍抬頭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樓彩樓萬丈高呀小妹妹小心閃壞了腰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江南路好遠呀小妹妹搭個火輪船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黃瓜大的大呀小妹妹小的才開花三猴子的聲音喊得能把天裂開,拾糧耳朵里,卻啥也聽不見。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里,拾糧猛就怪驚驚嗚嚎了一聲。那聲嗚著實子怪,不高,也不低,轟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勁兒為同伴發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悶騰騰的嗚嚎。又像是一頭公牛在向群狼發出攻擊時的那種響,嘶啞,鬱憤,卻又不可阻擋,暗含著震徹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讓這一聲嗚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張大了嘴巴盯住拾糧。糙灘也讓這聲嗚給震住了,瞬間沒了聲息,仿佛,那一聲嗚,能遮天蔽地。

    糙灘上怕的就是這聲音。

    猛地,三猴子看見,一向老實巴交的新長工拾糧突然學犍牛那樣將眼瞪了幾瞪,頭美美地沖天空中牴了幾下,一揚蹄子,跑了。

    他丟下幸福的吃糙的一群羊,也不去院裡說一聲,就跑了。等三猴子醒過神,那瘦弱的黑影兒已消失在茫茫糙灘上。

    這個下午的來路心情有點好,東溝那邊又死了人,事主家剛剛給他磕過頭,請他去東溝斬穴。溝里一死人,斬穴人來路的心情就能好起來,他這門手藝,還沒被人忘掉。東溝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家,還在樁樁事兒上記得他。斬穴人來路拿著鐵杴,正要出門,院門突然就讓拾糧給撞開了。

    「娃,你不放羊哩麼,咋?」

    來路一臉驚,他被兒子拾糧突然闖回來的樣子嚇壞了。

    「不,不啊,爹----」拾糧猛地拽住爹,沉騰騰喊了一聲。

    這個下午,西溝這座籬笆門掩起的小院裡,真正演了一場傷心戲。來路先是左抵右擋,不讓兒子把話問出來。拾糧哪裡肯,雙手死死地抓著爹的胳膊,就一句話:「糙糙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嶺?」

    來路惶惶的,面對瞞了一年的兒子,有點抵擋不住了。臉色紫著,黑著,漲紅著,熄滅著,一波兒一波兒地涌過浪,最終,一把推開兒子,騰地就給抱頭蹲到了地上,哭扯著嗓子嚎道:「拾糧你個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問哩。」

    登時,拾糧清楚了,明白了,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給已經死去的寶兒!

    「糙糙呀----」拾糧叫喊著,撲向窯洞。窯洞門晃了幾晃,拾糧一頭給栽倒了。

    這一天的來路家,著實子撕心裂肺。五糊爺聞訊趕來時,就見父子倆一個爬在院裡,嚎天扯淚。一個,抱著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兩股子清淚河水般流。就連傻兒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裡恓恓惶惶地抹眼淚。

    「做啥哩,做啥哩,你們這是做啥哩?」五糊爺想安慰,卻被眼前這景兒弄得又酸心又難腸,勸著的人停下勸,陪著一家人流起淚來。

    流完,五糊爺掰過拾糧的肩:「娃,你坐下,聽五糊叔跟你說。」

    「我不聽,我誰的話也不聽!」

    「娃,你得聽!」

    到了此時,五糊爺也不想瞞誰了,事情到這份上,再瞞還能頂啥用?水家那邊已發了話,改天擇日拿人。水二爺把話說得很是響當,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沒用,既沖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錢要花個明白。

    這主意真是損得很,也不知哪個挨天刀的出這損主意。把個活人抬過去,跟墳里的魂靈兒拜堂子,鬧新房,還要圓滿七天的房,上下見血紅,最後伴著一聲雞叫,雙雙去墳里過日子。人世上,何時聽過這等的事兒?可水二爺偏是能說出口,還要他保證來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規矩來。天爺,到了這份上,五糊爺也不捂了,不蓋了,橫豎就按水家的意思說出去,他自個也能解脫些。

    說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糧的頭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來路聽見這一聲,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費了,甚至,這一輩子的奔彈,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來路!」五糊爺喝了一聲。「哭哩喊哩頂用哩,不活,你給誰不活?碰死就勢大了?咋就不聽勸哩,好話說了一窯洞,咋個就聽不進去?」

    哭嚎聲慢慢弱下來,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爺突然就像天爺那般偉大,一下就把這院的苦難給撐了起來。

    「來路,拾糧,都聽好了,話,我只說一遍,主意,最終還是你們自個拿。這人,橫豎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誰走這一步?青石嶺那頭,你們不嫁,嫁的人多,排隊哩,擠門哩,你們想好了,錯過這個門,可就沒這個店,我五糊,一輩子不做虧心事,話擱到明處,事擺到理處,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頭給我個話。」

    說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撲,生怕再蹲下去,自個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靜了,真靜了。

    絕望的靜中,炕上死睡著的拾糙仿佛撲騰了兩下,貓似的,沖拾糧發出一聲弱小的叫……拾糙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還好好兒的,水靈靈一張臉,誰看了也說俊俏。這個家,就因了這張俊俏的臉,一下生動了。三個光棍合著奏出的無奈,讓這一汪兒水一漾,變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兒。都說來路有福氣,養下個好閨女,長大了,準是一棵搖錢樹。來路自個也信,搖不搖錢的他且不管,屋裡有了糙糙,這暖暖的氣息,香噴噴的味兒,都讓人覺得這才像個家。誰知,突然的一場橫禍,就把這窯洞裡的美好和寧靜給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個太陽很毒的正午,丫頭拾糙按爹的囑咐,去東溝橋頭三野地鋤豆子。三野地是東溝財主何大鵾的祖傳地,何大鵾念在來路給他爹斬過一口好穴,讓老何家風水不斷,就在地里給來路踩出五步,算是贈了他。來路靠著這五步地,種些豆子或山藥,也算個貼補。最好的時候,還收過一石糧,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值一個短工一年的工錢哩。來路很感激何大鵾,對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從不許地里有個糙星兒。豆花開敗豆秧兒瘋長的時候,天降了一場透雨,把滿山遍野的豆麥淋得綠油油的,誰都相信這是一個大豐收的年景。來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著拾糙去地里看,說豆長糙也長,糙欺豆兒荒。

    湛藍湛藍的天空下,十一歲的拾糙手拿鏟子,站在綠油油的豆地里。六月的青風峽是它一年裡最美的時節,綠色從四面湧來,將峽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陽光和雨露召喚出來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鳥一般鮮活著人們的眼睛。十一歲的拾糙被這滿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這個自小沒娘的孩子,生來卻對花啊糙的有一種同影相憐之情。往往,她會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裡溢著熒熒的光兒,心兒撲撲的,恨不得將這些脆弱而嬌嫩的生命摟在懷裡。這個正午,她更是表現出少有的痴,甚至有點捨不得拿手裡的鏟子沖那些雨後冒出的新芽兒下手。她在地里彎腰鋤一陣,就會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紅頭巾的那張嫩臉,水撲撲兒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撲向遠山峻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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